因方才一路在说正事,媚娘此刻才问起:“陛下这是备了什么?”
李治笑道:“咱们也不好每年都双手空空去,正好有冬日难得的菜肴,就带着去。”
门口已经如往年般停好了马车。
崔朝等在那里。
今冬多雪,至今仍有霜雪不化。只见他一袭湖蓝缎袍立于雪中,手中灯烛映亮了面容——
媚娘与崔朝见面是最少的,但每每看清他的面容,就心中颇多欣慰:还好有美人在侧可解案牍劳形,毕竟袁李二位仙师先后离京,姜沃这两年比先帝年间要操劳顾虑的事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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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居然特意带了佳肴来?”
姜沃带着好奇期待打开,然后又有点想盖回去:“是鱼脍啊。”
这是她到了这里后,一直拒绝的大唐流行美食,鱼脍,就是鱼生,生鱼片。她自从上辈子看过能长到两米长的寄生虫图片后,就一直对生食很拒绝。
媚娘在旁笑道:“我倒不知陛下带的是鱼脍——她不吃这个的。”
“饮御诸友,炰鳖脍鲤。”皇帝听她竟然不吃鱼脍,不免有些遗憾道:“这不是寻常的鱼脍,是极难得的鱼,今岁宫中也没有几条。特意让人好生养着,留到今日。尝一尝也好。”
且这道鱼脍做的也精细,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鱼脍还以橙肉佐之,称为‘金齑玉脍’。
不用姜沃婉拒皇帝的好意,媚娘就替她解释道:“生的她都不入口。夏日那么热,她也不用井水,也不肯将冰直接搁在酸梅饮里喝。”
姜沃笑眯眯道:“而且我对鱼脍有些惧怕。”
李治问道:“怎么?”
姜沃便做欲言又止状:“罢了,马上要用膳了,还是不说了。”
见她这样,李治反而更好奇了:“无妨,子梧还在准备呢,你先说来听听。”
姜沃见陛下好奇神色,忽然想到,自己在朝上好奇吃瓜的时候,被皇帝点了名。
于是便笑眯眯道:“少时读《三国志》,见广陵太守陈登因喜食鱼脍而病,神医华佗为之诊脉,道腹内有虫……”
她换了生动的语气:“灌了汤药下去,就见太守少顷‘吐出三升许虫,虫半身是色做粉润生鱼脍也,而虫头皆是赤色,蠕蠕而动’。”[2]
原本拿了一枚腌制红果在吃的李治:……
其实在座人都读过《三国志》,也知陈登之死。
但留意这段的人不多,此时听姜沃绘声绘色背出来,脑海中再一想这个画面,就都觉得胃里一酸。
李治十分后悔,自己非要听一听人家的心理阴影,此时这阴影变成了自己的。于是连忙叫停:“不说这个了,开席吧,再想下去今晚都不必吃了。”
于是皇帝带来的珍贵鱼脍,到头来被姜沃下到了五格火锅的其中一个格子中,做了熟鱼片。
除了皇帝带来的鱼脍,她原本也准备了鲜鱼团的鱼丸——但她发现,除了她都没有人去吃鱼肉了,只好她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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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四人一边慢慢吃,一边议起今岁的元宵灯会。
姜沃见兴致盎然吃着火锅想着过元宵的皇帝,一点儿看不出,就在几天前,他还在朝上为宗亲谋反与濮王病逝两事‘痛心疾首’至‘西子捧心’伤痛欲绝的模样。
大约是食物的香气太足,吃到一半,前几日姜沃刚从雪地里捡到的一只黑色小猫团子,还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李治甚至还有好心情及耐心,给围着他脚边打转的小猫喂了一块鱼肉,然后轻轻用足尖儿把小猫赶的远离地上温着酒的火炉。
笑意在火锅热气中氤氲的越发柔和。
姜沃也怕炭火星子迸出来烧了她的猫,就起身把小猫抱起来,关到旁的屋里去。
回来正好听到李治主动在讲:“四哥薨逝之事,我已命人快马加鞭赶入蜀地,告知大哥。”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见陛下怅然叹息,媚娘和崔朝就都暂且停筷。
然而只听李治叹气后道:“可惜这个消息,新岁前是到不了大哥那里了。”语气甚为遗憾。
姜沃:啊,原来陛下在叹气的是这个啊。
不过……也没有多奇怪。
姜沃只看皇帝提起‘濮王病逝’又叹气,但媚娘和崔朝这两个最了解他的人都不出言安慰,就可知他们应当比自己更早猜到了皇帝在遗憾什么。
姜沃初识晋王时就有模糊的体会,经过这一回,才更真切的看到,皇帝如同一个双面矛盾体。
他对放在心上的人越在意,对不在乎的人就越冷漠。
姜沃是见过当年的晋王是怎么为了激发大公子承乾一点生志,而费尽心思恨不得搜罗万物的;而此时又亲眼见到了,他对于不在意人的死活,哪怕是血缘极近的兄弟姊妹,亦是无所谓至此。
李治摇头:“无妨。你这太史令也做了几年了。且……”他笑道:“若是给你进散阶虚职,舅舅应当也不拦着。他曾与朕赞过你是年轻朝臣中,难得谨慎稳重之人。”
见李治在思索,姜沃就再补充道:“此人现还在左屯卫为参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