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死亡就是最後的终结,但是不是。我一直以为,再痛苦再绝望的事情,都可以用死亡来终结。
我错了。
七月二十八日
我失魂落魄地回去了。安心不在!安心居然不在!她到哪里去了?我疯狂一样地找她,到处找她。她不在屋子里,不在花园里,我到处去找她,都没有见到她!安心在哪里?她是不是跟那个男人在一起?
那个送给她很多很多的红玫瑰,给她炖鸡汤,给她画画的男人!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她是不是一直都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他们在一起作些什麽?
我突然神经质地大笑了起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还能做什麽?哈哈哈,哈哈,我在房间里笑,一直笑,笑得像一个疯子。
我大概真的要疯了。
八月三日
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宜出行,宜出殡。
我把从乡下送来的那些家具,全部都安置好了。安心应该会喜欢这些东西的。我把它们运过来,一点也不容易。可是……可是她仍然不见踪影。
我翻遍了床上所有的东西。把枕头,被子,全部都拆掉了,不停地抖来抖去。床上还留著安心的香气,还有她的一缕一缕发丝。可是,为什麽她掉了这麽多头发?她很爱惜她的头发,平时都是把头发绑成辫子才肯睡觉的。怎麽会掉这许多头发呢?难道……难道……她是跟别的男人……在这张床上……
不,不,不。我不能这麽想。安心不会做这种事的。
安心不会的……
八月十五日
我心里渐渐地安定了下来。那盏油灯,真的很奇怪,每次点燃的时候,就会有一股非常奇特的香气,既像是母亲身上的香味,也像是安心身上的香味。
我觉得很安心。我又开始继续作画。
如果安心回来,就更好了。不过她不回来,也没有关系。点著这盏灯,被包围在那股奇妙的香气里,就像是安心在我身边一般。
哦,安心,安心。
这本日记的记载,到此为止了。锺辰轩慢慢地把日记本合上,还给了程启思。程启思却没有接,说:“留在你那里吧,我知道你会对它感兴趣的。那也是你的职业,不是麽?在我父亲被捕的时候,警方并没有发现他的日记。而他……一直拒不开口。但是因为证据确凿,他被判死刑。”
锺辰轩喃喃地说:“你的父亲,被指控杀死了你的母亲。而这本日记……”
程启思打断了他的话头。“这本日记里,我的父亲说,他的父亲──我的祖父,同样也杀害了他的妻子。而且,我的祖母,跟我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还有……安瑶也是。现在你可以理解,我在见到安瑶的时候,那麽失态的原因了麽?”
锺辰轩沈默了片刻,然後问道:“玫瑰园又是怎麽回事?”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在我叔叔家生活,他等於是我的养父。所以,我姓程是因为跟了我叔叔的姓,其实我应该叫他表叔才对。也因为这样,就算是政治审查的时候,也没有人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的父母在很早的时候就去了英国,加上文革时期的资料十分混乱,所以,我很轻松地躲过了政审这一关。否则,我想当警察,是肯定不行的。”程启思的声音,带著些淡淡的回忆,“我的叔叔和婶婶没有小孩,非常疼爱我。只可惜,他们两个都多病,先後病故,把财产都留给了我。我父亲也是个相当有钱的人,他在遗嘱里也把遗产留给了我。你还记得麽?我虽然没有系统地学过画,但还能随手画上几笔,那大概就是继承了我父亲的才能吧。”
锺辰轩点了点头。“我记得,而且记得非常清楚。”
“在我成年的时候,我除了继承父亲的遗产之外,还得到了这本日记本。”程启思看著锺辰轩手中那本黑色封皮的日记本,慢慢地说,“我卖掉了我父亲在英国的房子,但我的父亲要我保留一切关於我母亲──不,应该是我祖母的东西。於是,我在h市买了幢很大的别墅,专门把阁楼的房间留出来放置祖母的所有东西,包括那盏让我心惊胆战的油灯。我连碰都不想碰它。英国那房子的花园里,玫瑰早就枯死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本著一种什麽样的心态,在我买下的房子里,再次种上了那麽多的红玫瑰。我偶尔地去看过几次,那时候玫瑰已经开得很盛了,那种鲜血一样的感觉让人几乎觉得眩晕。所以……从此以後,我除了支付那里的日常开支之外,再也不愿意去了。”
锺辰轩问:“安琪拉呢?安瑶又是怎麽回事?还有安远?”
“安瑶……小的时候,我曾经跟她在一起玩过,我们毕竟是亲戚。她很喜欢玫瑰园里面的波旁玫瑰。当然,对於我们家族的事,她知道得几乎跟我一样清楚。”程启思涩然地笑了一笑,“只不过,男人和女人对於这桩爱情悲剧──我可以这样说麽?──的看法,实在是大不相同的。她一直认为这是一桩很凄美的爱情故事,我却只有毛骨悚然的感觉。所以,这次回来,她想要回玫瑰园去住,大概是想重温一下在英国时的童年的情景。而我……我连想都不曾想过要回去住。但为了照顾她,我也只能硬著头皮上了。至於安远,我确实一点都不知道,他的死,对我而言,也是一个很大的震惊。”
锺辰轩再次看了看手里的日记本。“启思,你父亲给你留了信了麽?我对这个案件有过比较细致的研究,凶手……哦,对不起,你的父亲从头到尾都并没有认罪,但是他也并没有否认过自己有罪。一般人在被处於死刑之前,都会留下书信,但他并没有。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有一封。”程启思回答,“他叮嘱我要把祖母的所有东西保存好,说那是我祖父的遗愿。”
锺辰轩皱了皱眉。“没有别的了?”
“他要我自己好好照顾自己,说他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我。”
“那他有没有关心过你?”
程启思想了一会。“我还有些对母亲的印象,对我父亲,几乎没有了。所以,也许他确实没有怎麽关心过我吧。”
“令尊更关心的是令堂,他还一直沈浸在跟安心两个人的情感世界里。”锺辰轩依然穷追不舍。“还有什麽?”
程启思苦笑了一下。“你一定要知道麽?好吧,在信的末尾,他确实还有一句话。”他的眼睛骤然地变得迷茫了,声音也低沈了些。“他说……他爱我母亲,正如我祖父爱我祖母一般。他说,世上真的有一种感情,可以炽烈疯狂到如此地步……也许……至死方休。”
虽然是在阳光之下,锺辰轩还是感到了一阵寒意。“所以,他杀了你母亲?就像你祖父杀了你祖母一样?”
程启思看了他一眼。“你是这麽想的麽?”
锺辰轩坦白地说:“说实话,证据确凿,动机什麽的都有了,所以当时陪审团一致判定你父亲有罪。当然了,我不是说陪审团制度有问题,拿到国内来,也是一样,定罪估计还来得更快些,连律师都不用找了。不过……”他将日记本翻得哗哗地响,喃喃地说,“从这本日记看来……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