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姝见他态度坚决,只得点头答应,不再提及此事,心头却浮起一丝希望,如果再多些时日,也许孩子并不是一个遥远的梦想吧……九月底,康熙祭太庙,告天地,发明文,正式废太子。清朝原是不立太子的,太宗、世宗、乃至如今的康熙,都不是长子嫡孙,立贤不立长,素来本朝选择继承人的不成文规矩,但是偏偏到了康熙这一代,就打破了这个规矩,立了当时的皇后嫡子为太子,但如今太子被废,众人难免都将目光放在虚悬的储位上。“你们猜皇阿玛要选谁?”书房内,胤禛如是问幕僚。戴铎微笑不语。沈竹则不答反道:“如今太子被废,大阿哥被圈,这两位皆是早年皇上心目中最优秀的皇子,但他们只怕已经没了希望,四爷该是作一番筹谋的时候了。”胤禛神色平静:“在我之上,还有三哥,在我之下,受皇阿玛宠爱的兄弟也不少。”“但是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缺陷。”沈竹摇着扇子,慢慢道:“诚郡王喜作文章,府上也招徕了不少文人墨客,但若论圣眷,却未必比得上四爷,换句话说,皇上若是有意于他,也不至于让诚郡王去掌管礼部,六部之中,最重当属吏部。”胤禛似乎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声音平平道:“我做的事情越多,得罪的人也就越多,反之五弟胤祺,生母是宜妃,出身高贵,也随皇阿玛上过战场,平日里更是少涉纷争,皇阿玛属意于他,也并不出奇。”沈竹摇摇头,双目直视胤禛:“四爷,如今其余皇子皆不足为虑,在下所忧,不过只有一人。”胤禛淡淡道:“天色有些晚了,今日便先到此为止,我明日再与你们闲谈。”“四爷!”“住口。”胤禛起身,神色冷了下来。“接下来的话,我不想听。”沈竹也站了起来,寸步不让:“四爷不听不行,在下所虑者,就是八阿哥,廉郡王。”“沈竹!”胤禛冷笑,厉声道:“别逼爷杀你!”“就算四爷要杀我,我也不得不说!”沈竹毫无惧色,沉声道:“据我所知,私底下早已有一批大臣,属意于廉郡王,不说马齐,便连佟国维这样的人,也曾有意无意表现出对八爷的看好,九爷、十爷与八爷交好,如此一来,郭络罗氏那边,十爷的娘舅阿灵阿,也已铁定会支持八爷,您就算要自欺欺人,也是不能了,还请四爷早下决断。”见胤禛冷着脸一言不发,沈竹缓了声音:“四爷,在下知道您与八爷手足情深,但是皇位之争,动辄就是你死我活,十四爷与您是同母所出,尚且……,何况八爷他……”茶杯被扫至地上,碎裂声打断了他的话,沈竹被胤禛目光中的杀意慑住,将要出口的话到了喉咙,怎么也说不下去。“胤禩如何,不用你来评断。”他阴沉着脸色,一字一句道。一旁的戴铎却只是看着这一幕,从头到尾没有出声,也没有来劝阻。书房内一片沉寂,一时无人再言语。半晌,胤禛深吸口气,神色慢慢和缓下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此事,以后休要再提。”沈竹还想开口,冷不防余光瞥见戴铎在朝他使眼色,只好把话又咽了下去。类似的对话,佟府那里,也正在进行。“你猜皇上会选谁?”佟国维拈着胡须,眯起眼逗着挂在廊下的鸟,话却是对着身旁的儿子说的。隆科多思忖片刻,沉吟道:“莫不是八爷?”“有可能。”佟国维点点头,手指伸进笼子里,神情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从如今局势上来看,八爷确实占着优势,但你莫忘了,皇上不是常人,素来不能以常理来揣度的。”隆科多不解:“阿玛,先前你不是很看好八爷么?”“先前我看好,是因为他八面玲珑,年纪轻轻,周旋于所有人之间,却能做到滴水不漏,但是现在看来,他这些手段,却是用在了自保上,而非笼络人心。”“您是说……”“如今的八爷,还是少了点雄心,储位之争,不是赢就是输,能够自保固然好,但是以退为进,才是最高明的手段。”“那么皇上究竟会选谁?”佟国维叹了口气,望向院中池塘,慢慢道:“听说皇上废了太子,却三天两头亲自去探望,大阿哥那边,虽然不闻不问,也从不落下赏赐,其余诸子,十三、十四爷虽然年龄尚小,但却最受宠爱……帝心难测,我却也是看不透了。”顿了顿,又笑道:“只不过我若没猜错,这回皇上定然会让我们推举太子。”隆科多将信将疑:“不至于吧,皇上乾纲独断,如果众人推举的人选不是皇上所喜,那……”佟国维呵呵一笑:“你若不信为父,就等着瞧好了。”果不其然,康熙三十九年十一月,康熙下旨,称立储乃国之大事,着在京五书以上官员,可上折议立皇储。这一道旨意就如秋日里凉爽的风,顿时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活泛起来。天家黄瓦飞檐,朱漆金钉,一派肃穆景象。可惜肃穆之下,依旧掩不住点点冷寂森然透了出来。咸安宫自太子被圈于此,就少有人迹,除了康熙拨来的人手,这紫禁城里的太监宫女,没事更轻易不会靠近,俨然已经形同冷宫一般。康熙推开门,踏了进去。门就像很多年未曾有人打开过,缓缓地发出咿呀声响,庭院里种满树木,但时至深秋,已是满地萧索。一身素袍的胤礽正背对着他,站在池塘边,侧面苍白而俊秀,身形却显出与这深秋一般的萧索来。他似乎也没注意到身后慢慢走来的人,自顾默默望着水面浮起的涟漪。“胤礽。”康熙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静,胤礽一怔,慢慢转身。“皇阿玛……”他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嘶哑。康熙心一沉,他没有想到不过数日不见,废太子已经消瘦至此。“太子的用度可曾少过?”这话却是对着身后看管咸安宫的总管太监说的。那人吓得忙跪下来。“奴才不敢怠慢,咸安宫用度一切没有少过。”胤礽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轻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皇阿玛,”康熙转首,却见胤礽淡淡开口,眉间带了点几不可见的哀戚。“儿臣每日在这里静思己过,获益良多,并没有觉得不好的地方。”这话若是放在平日,康熙定要怀疑他是不是心怀不满,但是此刻见了这儿子面容消瘦憔悴的模样,心中那点不快也已烟消云散,只余下一丝隐痛和不忍。这位帝王毕竟是渐渐老了,再不如前些年那般铁石心肠了。只见康熙叹了口气,走过去携起他的手臂。“进去再说吧。”屋里显得有些冷清,倒不是说下人有心怠慢,但是一个太子与废太子的区别总是摆在那里,装潢摆件自然也远不如毓庆宫来得气派,兴许连一般王府都比不上。这本是康熙的嘱咐,但他现在亲眼见了,却觉得不舒服。“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什么?”“儿臣都在读书。”“哦?”康熙走近书案,上面随意摆了几本书,都是老庄道家的典籍,其中一本翻了大半,康熙随手拿起来,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注释,心中不由一动。“这些你都看过了?”“回皇阿玛,看过一些,还没能全部看完。”胤礽扬起一笑,苍白的脸上有些羞涩,倒有几分神似当年的孝诚皇后。“你看出什么学问来了?”胤礽定了定神,道:“这天地万物,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皆有灵性,须得怀着崇敬的心情去看待它们,这花有花期,树也有荣枯,处处都有学问。”康熙见他说得超脱,不由皱眉:“你生于天家,自当关心民生大事,怎可沉溺于这些老庄学问,不求上进。”话虽如此说,语气却没有不悦,胤礽垂手肃立一旁,作出认真聆听的模样。事实上,他很清楚,若自己真去说那些朝廷动向,民生大计,只怕这位父亲又要起了疑心,猜忌他是不是被废之后还不安分,整日想着东山再起,老庄之学虽然超脱无争,却恰好正是康熙所要的效果。康熙见他恭顺,也缓了神色。“你的癔症可好些了?”他口中的癔症,指的正是胤礽逼宫之后,状若癫狂,行止异于常人的事情,太医也不敢轻下定论,只说像极了民间被下咒之后的狂疾。“回皇阿玛,近来发作得少了,这几日也没有再发作。”康熙点点头,又与他说了几句家常,这才离去。离开咸安宫时,康熙似突然想起什么。“梁九功。”梁九功忙趋身上前。“奴才在。”“你到太医院去,将胤礽的病历拿过来。”梁九功一怔,忙应声答应,心中却止不住嘀咕。这太子已经废了,万岁爷却心血来潮,三天两头过来探望,若说失宠,倒也不像,那是……思及此,他不由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议立皇储给了众臣一个极好的借口,借着差事在身,不时上门拜访各位阿哥,同时也是私下联络,互通声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