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昏了吧？先生故去，去他的影响很大。这一点郑琰心里极明白的，她与池脩之也在白事上帮忙，郑靖业去吊唁，平日里连拐杖都不用的人，却被儿孙搀扶而行，想是伤心得狠了。一盏茶的功夫，郑瑜也到了，也是一样的往里面冲，方氏把杜氏方才的话又能转达了一回，郑瑜看看郑琰，姐妹俩心中都颇为焦灼。不一时御医出来了，一见外面郑家子孙围着的架式，也难镇定，有点哆嗦地回话：&ldo;老相公是上了年纪，又伤心过度昏了过去。老相公底子好，只是年老体弱，并没有旁的事情。略开几剂药吃吃，散了胸中块垒就好。&rdo;郑琇带他去开方抓药。郑琰等随着杜氏进去看郑靖业，杜氏道：&ldo;不必都围在这里，御医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并无大碍，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去罢。三郎去寻你大哥，把相公的寿衣寿木再重整一回，压一压。&rdo;郑琰看着郑靖业衰老的相貌，难过得泪水滴哒，想止都止不住。郑靖业须发已白，双手有些干瘦，长着点点老人班，他站着的时候还不觉得，总觉他像一座山，能够屹立万年似的。这一躺下才发现，他已经老了。慌忙抹了抹眼泪。郑瑜低声道：&ldo;总要多招几个御医来瞧瞧才好。&rdo;郑琰道：&ldo;阿爹这个年纪了，再多御医来，也只好说那么几句。这几天阿爹的样子，你我都看到了。&rdo;又命人去郑琇那里看需要什么药材，家里有没有备下的，若是没有就赶紧去弄。御医开的倒都是寻常方子，连人参都不用。很快煎好，众人七手八脚给郑靖业喂下，他睡得更平稳了。郑琇道：&ldo;阿爹已无大碍，一生辛苦，就让他老人家好生歇一歇吧。阿娘也有岁数了，当顾惜自己啊，您现在万要保重的。这里我们来守着罢，人又多，轮着来。&rdo;当下拿出精干的一面来，把家里兄弟子侄排了班，又让两个妹妹也轮流陪伴杜氏，还嘱咐两人派人到婆家说一声。分派已定，各司其职。又有两位女婿，一下班就奔过来探望，能做的就是拉一堆御医过来。又有钦天监里的一些兼职神棍也被找了来，却都说不出什么来。一个个暗道：&ldo;郑老相公这都有八十多了吧？你们还要怎么样啊？万年不死的那是神仙好吗？&rdo;郑靖业是第二天早上一大早醒的，他从年轻时就习惯了早起，做官之后更是如此。每天早朝，哪怕你是宰相，也要早起五更，不然就要迟到。做官迟到不是扣全勤奖那么简单，次数一多，不是降职就是罢官‐‐生物钟早习惯了。郑德兴守得迷迷糊糊，一发觉有了动静，跳起来就派人向长辈们汇报。杜氏在女儿的扶持下飞快地赶了过来‐‐她这一晚就住在隔壁，一夜睡得极浅。母女三人踏进郑靖业卧室就觉得不对劲，郑琰往里一看，就见她爹倚床而坐，一脸的严肃戒备，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有点呆。郑德兴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手里还提着祖父的两只鞋子。杜氏道：&ldo;这是怎么了？&rdo;郑德兴可见着亲人了，提着鞋子就扑了上来：&ldo;呜呜～&rdo;还是他的小厮机灵，轻声解释道：&ldo;老相公一醒就问我们郎君是谁……&rdo;靠！这是什么神展开？杜氏哆哆嗦嗦地上前，试探着叫一声：&ldo;相公？&rdo;郑靖业警戒地看着她，也小心翼翼地道：&ldo;玉娘？&rdo;对子女来说，这世上最神秘的，就是他们父母的名字了。大名儿还好说，在你的考卷上签上个&ldo;已阅&rdo;写个姓名日期，就曝露了。小名儿就难知道了，郑琰猜出杜氏的小名儿就是郑靖业所说的这个&ldo;玉娘&rdo;，也不敢发散思维，眼前的情况略奇怪啊！该不会是……受打击太大，失忆了吧？摔！这都是什么烂梗啊？郑琰好想哭。事实证明，郑靖业不是失忆，郑琰很快就发现了奇怪的地方：郑靖业居然对他们视而不见。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郑靖业就是失忆一百遍，他也不该对这&ldo;不熟悉的环境&rdo;、&ldo;不熟悉的人&rdo;一点戒心也没有，反而是对着杜氏说：&ldo;玉娘，怎么变成这样啦？&rdo;又叹气，&ldo;我说了，岳母故去，你伤心是伤心，也要顾惜一下自己。&rdo;唠叨了这么久，听得子孙目瞪口呆，这情况，略诡异啊！郑靖业还在絮叨道：&ldo;不哭不哭，你伤心母亲过世憔悴在这样，这份孝心别人是比不上的。咱们还有大郎、二郎他们呢，你不是没有亲人的。阿娘去世，我也伤心，我都懂。不哭了，往后有我呢，我一辈子对你好。&rdo;杜氏嚎啕了：&ldo;怎么会这样啊？&rdo;郑琰像是明白过来了什么，双腿一软，一旁侄媳妇齐氏一把把她捞了起来，担心地道：&ldo;姑母？&rdo;郑琰抹抹眼泪：&ldo;阿爹并没有大碍，只是不记得后来的事儿了。&rdo;齐氏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ldo;老糊涂&rdo;了罢？小时候也见过的，有些老人家上了年纪之后，就会变得不记事儿，又会认错人，有时只认得几个人，有时候又突然会好些，过后又忘掉了。出现这种情况，那就需要专人陪护了，这对家里来说是并不难的。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病就好。她能想到的，杜氏这样经过见过多的人自然也能想到，大哭一阵之后，倒止住了泪，顺着郑靖业的话头往下说：&ldo;好，好，咱们好好过下去，家里会兴旺发达的，你会封侯拜相的。&rdo;郑靖业像是兴致很高的样子还在与杜氏念叨：&ldo;好啊好啊，到时候给你挣个五花诰命，咱们儿子也好有个前程。&rdo;&ldo;嗯。&rdo;&ldo;到时候再给咱娘争个追赠。&rdo;&ldo;嗯。&rdo;&ldo;让大郎、二郎好生读书，娶贤良媳妇，家业兴旺，你就不用这么累啦。&rdo;&ldo;嗯。&rdo;&ldo;我听说府君家老封君为孙女办嫁妆，内有一件缭绫的衣裳，羡煞人。到时候，我给你办一箱子的。&rdo;&ldo;嗯。&rdo;&ldo;咱们也生个小闺女，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她嫁个好人家。不用像你似的，跟个穷书生，还要操劳家务。&rdo;&ldo;呜。&rdo;&ldo;到时候呀，咱们一起住棺材里，让他们也哭哭咱们。&rdo;&ldo;哇！&rdo;郑靖业说累了，杜氏连忙让人取本书来给他看着，郑靖业道：&ldo;没事儿，我陪你说说话。&rdo;杜氏道：&ldo;又说，我还有事呢，你看书罢。我看灶下小丫头有没有偷懒。&rdo;郑靖业道：&ldo;行，你去，我不烦你。&rdo;乖乖看书中……杜氏出来就接着哭，儿女围着劝慰，杜氏道：&ldo;我知道了，我没事了，不就是不记事儿了么？&rdo;郑琬道：&ldo;阿娘，阿爹有些糊涂了，您要保重自己。&rdo;杜氏怒道：&ldo;你才糊涂了呢！他什么时候都比你们清楚！&rdo;骂得郑琬不敢抬头。郑琰救她哥哥来了：&ldo;阿爹这一病，怕有不少人来探望，各位哥哥都有人情，且把帖子该回的该了去罢。家务也不能省了，阿嫂还请各司其职。&rdo;郑琬捡回一条命来，抱头而遁，他老婆郭氏一路流泪追着他掐：&ldo;你才糊涂了你才糊涂了，阿爹可明白了。你要傻了，一定不是记得我，一定是记得你那些好玩的事儿。&rdo;&ldo;我错了！&rdo;儿子媳妇被清场，孙子们也自去做事，杜氏在房里对着女儿哭了起来：&ldo;这样也好，他辛苦了一辈子，就为这个家，前几天还在念叨着家里的事儿。到如今能少想些事情，他也好松快些，左右我活着一天，就看护他一天。&rdo;郑瑜郑琰说什么都要再留下来陪杜氏两天，母女僵持之时，门上又来报，两位女婿再次报到来了。杜氏道：&ldo;你们不要总留在这里了，你阿爹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坏不了事儿，你们都还各有家里事要看顾呢。真要悬心了，多回来看看就得啦，不必时时呆在这里，不要耽误了正事。他要知道了，必会生气的。&rdo;两位女婿这才回家，女儿们则是约定了隔日必来探望。儿女离去了，杜氏知道，隔着一道墙，那里肯定住着几个孙子又或者是孙媳，他们收拾出了左右间厢房，每天两对小夫妻来陪着。不错，真是不错，当年他们夫妇，想的美好晚年也就是儿孙绕膝、生活无忧罢？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她都要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当初的事情了呢。原来，那些记忆一直都在，只是因为太珍贵了，所以放到了最深处。她要的、他要的，一直都没变，从来都是那么简单。睡不着，起身推开窗户，看着窗外满天星光。窗上镶着玻璃，拉开帘子，不开窗都能看到外面，可她就是想这么直直看着天，这样看着清楚。她还记得，那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夜晚，阿娘去世的时候是晴天、办丧事的时候也是晴天，她哭得肝肠寸断的时候，还是晴天。谁说老天知道人心！可郑靖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