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出乎他的意料,安王爷竟然收敛怒容,专心致志察看旁边小炉上的酒,待酒煮好端来,安王爷为两人斟满,状若无意道:“太子,你说明天会不会下雪?”
太子茫然道:“不会吧,天气不是挺好吗?”
“那就好,砍头就是要好天气,血从颈子里喷出来那会,只要有阳光,那血的颜色鲜艳无比,煞是好看!”安王爷凝视着窗外的梅花,目光冰冷。
云韩仙浑身颤抖,软软跌坐在地,脸上却不见悲喜。
太子悄悄瞥了她一眼,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长长叹息。
晴空万里,果然是好天气。
午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刑场走去,中间的囚车上是一个巨人般的大汉,身上血迹斑斑,怒发冲天,粗黑的髯须几乎遮蔽了整张脸,那铜铃大的眼睛精光四射。
一出监牢,他如置身事外,目光在人群中四处搜索,见到熟悉的学生和夫子就咧嘴笑笑,那悠然的神情,仿佛不是去砍头,而是专门探亲访友。
蓬莱书院的学生和夫子跟了一路,嚎啕不止,有的竟当场昏厥。
聚仙楼最高的东风阁里,招夫人听到喧哗,急不可待地推开窗户,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声道:“汪奴,燕国京城大颖到太平有多久路程?”
汪奴蹙眉道:“我骑马跑最快的一次花了二十来天,慢的得走几个月呢!”
招夫人连连颔首道:“刚好刚好!”
听到下面的哭喊,招福心头如压上块大石,下意识接了一句,“刚好什么?”
招夫人突然大笑起来,“刚好赶不上!林巧和江玉蝉腿脚慢,即使现在到了大颖,那混蛋也不可能长出翅膀!”
招福听不下去了,闷闷地交代汪奴照顾好夫人,晕头转向地往下走,谁知下楼梯时脚一软一路滑了下去,这回更是跌得浑身剧痛,眼前满是星星。
此时囚车刚好经过窗下,哭喊声惊心动魄,他长叹一声,缩在楼梯转角,恨不得就此昏睡过去。
这时,雅间一个低沉的声音引起他的主意。
“这里是刑场,往北走四条街就是城门,铁角去引开衙役,铁亢对付安王府的侍卫,铁氐和铁心躲在人群里负责接应,铁房的轻功最好,你负责放火,烧的地方越多越好,越乱越好,铁尾和铁萁去城门接应,我出手救人!”
有个嘶哑的声音道:“老大,我们就七个人,人手怕不够吧。”
被称为老大的人冷哼一声,“等人手够的时候,墨十三还有命在?我们回去怎么交差?”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我已送信给玄武队,他们也在翡翠,不知能否赶到。”
“赶不到就全完啰!”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嘿嘿一笑,不过很快被老大喝止。
几人立刻噤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那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直延伸到招福藏身的楼梯处,稍稍停了一步后,咚咚咚全部冲了下去。
招福满身冷汗,如果没有弄错,这就是传说中墨征南的二十八铁卫其中的一队,没想到墨征南如此舍得,竟然派出这种好手,看来这个墨十三,也就是秋教习在他心目中分量非同一般!
他只觉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头也不晕了,飞快地爬起来,躲在窗户边上目送着几人消失在人群中,握紧了拳头,朝囚车前的一顶轿子追去。
官兵簇拥之中,安王爷骑着马跟在一顶青色轿子旁,面色冷峻,不时朝轿子的小窗看去,只是窗口的帘布似被封死,任凭轿子如何颠也纹丝不动。
安王爷看了又看,嘴角慢慢勾起,招福心急如焚,拼命挥手,安王爷微微一怔,露出鄙夷的笑容,朝他点点头算是招呼,打马快步而去。
那鄙夷的目光深深刺痛了招福,为避人耳目,招夫人改头换面,变成山南人,带着他嫁给出使山南的紫衣使招才,招才并无子嗣,有心让他继承家业,因自己能得到皇上的青眼相看完全是因为讨喜的名字,依葫芦画瓢,将他改名招福,时不时带到皇上面前献媚一番。
他算尽机关,终于得到皇上的重视,不但要他去悬空书院看住三皇子,还要他收集各级官员的言论密奏。
由此以往,他成了皇上的心腹,也成了大家避之惟恐不及的洪水猛兽。
皇上如此阴狠狡猾,稍有差池,积存的微薄力量就将毁于一旦,何时才能熬到复国的那一天?
阳光正好,雪四处闪光,天地间白晃晃一片,耀花了他的眼,他低垂着头,随着人流茫然而走,刚刚沸腾的血一点点冷了下来。
“姑姑,我害怕,不要去了好不好?”有个小娃娃在他耳边柔柔地呼唤,他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张红扑扑的脸,那小男孩才三四岁,穿得像个小球,正抱着一个年轻女子的脖子撒娇。
那时,他也是这么大,是父皇母后最小的孩子,也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他有三个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姑姑,有吃不完的糕点,穿不完的衣服,听不完的美妙歌曲……
“宝宝乖,我们不去了,姑姑其实也害怕呢!”女子拍拍孩子的背,轻言细语,回头差点撞上他,对他歉然一笑,带着孩子匆匆离去。
他的姑姑全都比她美丽,比她温柔,比她的声音更好听……可是,她们现在身在何方?
她们的孩子马上就要到黄泉,会不会告他的状?
他怔怔看向阳光的方向,心头空空荡荡,剧痛难当。
刑场上的雪已扫尽,高高的监斩台上停着一顶轿子,正对着刑台,轿前垂着一副青色帘子,风过,掀起帘子一角,露出一幅缎面罗裙,纹饰无比贵气,轿中人的身份扑朔成谜。
因为犯人十分重要,安王爷亲自监斩,带领大队兵马先一步而来,在刑场周围重重设防,所有百姓都不得入内,更有甚者,监斩台下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御林军,把监斩台围得铁桶一般。
囚车怪异的辘轳声由远及近而来,轿子里的人目光停在刑场入口,绷得如一张拉满的弓,唯一的箭,便是心头如火的热情。
心有灵犀般,秋水天第一眼就看到监斩台上的轿子,心头激动莫名,顽皮地冲那方挤挤眼睛,张大了嘴巴无声地笑。
等兵士把他从囚车里拉出来,他高高扬了扬锁住的双手,笑得髯须乱舞,发飞张扬。
就这样,隔着一层帘幕,两人无声地交流,安王爷收在眼底,火苗直窜,负手站到轿前,这才发现外面根本看不到轿内的情形,无计可施,压低声音道:“多看两眼,这可是你们最后一面!”
“谢谢!”从轿子里传来一个温柔甜腻的声音,如春风吹过杨柳,如乳燕盼来母亲。
在太平山下的小小边城,就是这个声音,让疲累交加的安王爷精神一震,从一堆蓬头垢面的人群中找到这双细长美丽的浅棕色眼睛。
因为她,枯燥的边关之旅有了特别的意义,也成了他一生最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