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尚有事要与沈卿商议,一时半刻出不了宫,耿淑人,你且先随谷东明去皇后那边儿坐坐……”不等沈澜清回话,岳煜当先开了口,清冷的眸子盯着含笑的眼,不紧不慢地道,“待朕与沈卿商议完了,便使人去凝芳宫唤你……”“谷东明,好生伺候着。”谷东明恭声应诺,沈耿氏低垂着眉眼,福身告退。满殿伺候着的宫女内侍俱是人精子,无需谷东明提点,一个个早就习惯了弃了眼睛封了嘴,杵在旁侧佯装木桩子。绛紫色的锦袍,映得那莹润的肤色更加诱人。目光不动声色地从眉梢滑至领间,帝王靠坐在御座上,手肘杵着扶手,拇指支在太阳穴上不紧不慢地揉了两下:“沈卿。”“臣在。”“沈卿。”“臣在。”“沈卿。”意味不明地呼唤,一声轻过一声。沈澜清抬眼看向帝王,眉眼含着温润地笑,耐心应道:“臣在。”“……”凝视着温润的眸子沉默了稍许,岳煜缓缓掀起唇角,不见喜怒地问,“沈卿可还记得当日与朕立下的盟誓?”沈澜清挑眉:“臣驽钝,请陛下明示。”“灵前石榴树下……”一点即止,帝王静静地看着沈卿,绝口不再多说,不动声色地等着他的沈卿做出反应。唇角愈发上扬,笑意染上眉梢。沈澜清从容自若地看着帝王,但笑不语。虽然自听闻帝王欲御驾亲征,心中便有过揣测,然,直至此时猜测才得了确定。一经确定,笑意便再也抑制不住。从未发现,原来吾君也能如此可爱……“呵!”一声轻笑划破静寂,沈澜清屈指弹了下锦袍,起身,缓缓登上丹陛。广袖轻摇,衣袂轻摆,沈卿踏着丹陛,逐级而近,恍惚了君主的眼,只把绛紫当成了朱红。单膝点地,触地有声。捉起帝王腿上那只漂亮修长的手,贴在眉心,沈澜清虔诚至极地宣誓:“陛下,忠君之心,从不曾悔。”“陛下若要御驾亲征,臣自会追随于鞍前马后。”“不离不弃,舍命相陪。”绛紫色的身影单膝跪在玄色身影脚边,宣示着忠诚。帝王垂眼看着温润恭顺地沈卿,缓缓拢紧手指,满耳却只剩了一声——不离不弃,舍命相陪。“沈卿。”“臣在。”“你如此……”帝王缓缓扬起唇角,绽出一抹绚烂至极的笑,“朕便再也不能放手了。”沈澜清轻笑,慢条斯理地起身,举起紧握在一处的手,似笑非笑:“陛下步步谋算,何曾放过手?”帝王未置可否,只低笑着将人拽进怀里压在了御座上:“沈卿,你注定是朕的。”“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明白。”“朕迟早一统这河山,所以,沈卿,安安分分地守着朕,莫再想逃,逃也无用。”“呵!”何其自信?定安五年,十月二十七,沈耿氏回门。定安五年,十月二十八,帝王下诏,决议御驾亲征,离京期间一干政事暂由三大学士署理。新婚五日,便要别离。得了消息,沈耿氏不悲,不喜,不哭,不闹,只平静地放下书卷,指挥着几个大丫鬟替沈澜清收拾行囊,尽着为人妻的责任。打帘子进来,见着炕间里收拾出来得大包小包,沈澜清不由莞尔:“收拾两套换洗的衣裳便好,睿王生死不明,陛下心急如焚,启程之后定会疾驰赶路,收拾多了也带不了那么些。”“并没收拾多少东西,都是些必不可少的……”沈耿氏倒了杯茶捧到沈澜清手里,低垂着眉眼温温婉婉地道,“现下正值寒冬,北边风霜大,南边露水浓,大毛衣裳夹棉袍子总要各自带上几套,夫君若是嫌大毛衣裳累赘,大可在半路上将换下来的舍到善人堂积个来世福份或是当到当铺里换些酒暖身子。”态度摆得温顺贤淑,话却不软不硬,可见是耿家出来的姑娘。沈澜清内力深厚,实是用不着预备那么些大毛衣裳,然,话在唇边儿打了个转儿,到底没开口辜负佳人一番美意。其实,何须父亲那般耳提面命?即便他对她注定无情,却又怎会无义?且不说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更不说有沈家的声名在那束着,便只看她明礼晓矩、上敬父祖、下爱幼弟的份儿上,他也只会尽力待她好些。相濡以沫他给不了她,相敬如宾却是不难。轻笑着握起沈耿氏的手,执至床边:“还是夫人想得周全。”离别前,自需一番敦伦。云收雨歇,沈澜清歉然道:“无法送你回娘家住对月,委屈夫人了。”“为君尽忠是夫君的本分,夫君是伴君出征,又不是去眠花宿柳,何来委屈之说?”沈耿氏双手搭在小腹上,规规矩矩地平躺在沈澜清身侧,轻声道,“住对月之时,自有如哥儿接我送我,夫君无需担忧。”定安五年,十月三十,大雪漫天。定安帝岳煜帅亲卫三十,羽林卫、虎卉卫各一营,自德胜门离京,前赴北扬州,百官跪送。一路冒雪疾驰,行至冀州渤海郡,天色已晚。轻勒马缰,帝王扬手示意,一行兵士齐齐整整地停在了渤海郡驿站门前静候君主吩咐。帝王的乌骓马焦躁地踱了两步,打着响鼻凑向点墨,惹来点墨一个大大的白眼,岳煜睨向裹在大毛衣裳里、从容自若的沈澜清,缓缓挑起了眉。“……”沈澜清垂眼,夹着无奈含着笑无声地弯了下唇角,纵身下马,趟着没了半截小腿的积雪进了驿站。御驾亲征,临行之际帝王却打着“既是亲征便应与众将士同甘共苦”的旗号谴走了随行内侍,罪魁祸首不过是沈澜清身上多出来的大毛衣裳。桂院的事,剑鬼一丝不差地回禀给了岳煜,是以,见了那大毛衣裳便恍若见了那对璧人含情脉脉地依依惜别,帝王心里着实堵心得很。“有沈卿作近卫,朕何须内侍?”一句话,便堵回了谏言的臣子,岳煜面无表情地扫了沈澜清一眼,不紧不慢地道,“若朕实在做不来,自有沈卿侍奉朕的饮食起居。”明了了帝王那别扭小心眼儿的性子,吾君这般行径落在眼里却再也不是令他不耐烦地拿捏消遣,反倒看出了几分可爱。含着笑推开了驿站的院门。两个抱着破扫帚的雪人分列两侧,恍若迎宾的门童。中间两人宽的甬道上,积雪显然比两旁矮了大半尺厚,想来此间驿丞是个勤快的,雪似棉絮,纷纷扬扬地直下了一整天,午后却也冒雪清理过的院中的甬道。想是听见了院门口的动静,年逾五旬的老翁揣着袖子跺着脚小跑着迎了出来:“这位大人快些进里边儿暖和着,这天寒地冻的,可不好再继续赶路了。”“可还有上等的院子?”沈澜清站着没动。老驿丞忙不迭地点头:“有的,有的,只是驿站里怕是住不下这么多军爷。”“无妨……”沈澜清转身外走迎君,“老丈只需收拾一处院子出来给我家大人,再多做些驱寒的吃食给外面的兄弟们吃便好。”最好的院子,最好的上房自然给了岳煜。三十亲卫分住两边厢房及后院罩房,按着排班轮流守夜。两营亲军汉子们吃完了锅子,便分了其余的房间,住不开的便干脆就地将桌子拼一拼睡在了大堂里。而沈澜清,自入了驿站,安排好了君主的一应饮食起居之后,便被君主叫进了上房再没出来。老驿丞戴着毡皮帽子,哈着气在院子里踱了几步,到底不敢直接去上房叫人,只好将目光投向了出来放水的廉若飞:“这位大人,您可能寻得着沈大人?”路遇阴魂老驿丞是个本分人,不仅吃食预备的实在,便是这地龙也烧得旺的紧,才不过半个时辰,在屋子里穿着大毛衣裳便觉得热了,鼻尖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索性便脱了大毛衣裳,搭在了一旁。君主歪在炕上,微皱着眉动了动身子——虽是驿站里最好的上房,却也远赶不上元清宫里的龙榻舒坦。目光落在沈卿随手搭在一旁的大毛衣裳上,岳煜掀了下眉毛,不动声色地扯到手边,漫不经心地端量了两眼便面不改色地铺在了身下。“……”眼尾微不可查地抽了抽,沈澜清低垂着眼,故作不见,只含着笑将热水放到脚蹬上,单膝跪在君主脚侧,帮君主除靴。水微烫,泡脚却刚刚好。薄薄地茧子滑过脚踝,按在脚心上,君主不由有些心猿意马。“陛下。”“嗯?”“您若是嫌炕硬想铺上两层大毛衣裳的话,臣包袱里有……”指尖挠过脚心,强行攥着本能瑟缩躲闪的脚踝,沈澜清继续按压着帝王足底的穴道,不疾不徐地道,“这一件挡了一日风雪,潮乎乎的,铺了也不舒坦。”微微眯起眼,岳煜盯了沈澜清须臾,掀起唇角遗憾道:“可惜了得佳人一片心意了。”“……”真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些乖。沈澜清抬眼,看着君主,似笑非笑:“说实在的,臣真不忍心辜负内子心意,然,却也不能看着陛下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