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余光盯着沈澜清的侧脸与自乌发间露出的一小截脖颈,面无表情地感叹:“看来沈卿已然知晓朕宣你入宫所为何事了,耳目果然通达。”“……”在记仇,还是……沈澜清跪伏于地,“臣惶恐,臣冤枉。”“唔,沈卿是说朕冤枉沈卿了?”“臣不敢,然,臣虽于入宫途中揣测再三,却也未能猜出陛下宣臣入宫所为何事。”“揣测……”低声重复了一遍,岳煜眼底泛起笑意,慢条斯理地的问,“沈卿喜欢揣测朕的心意?”“……”沈澜清看着倒映在金砖中的无奈笑容,平静道,“臣不敢。”“不敢,还是不喜?”“臣不敢。”“起吧,坐。”岳煜抬手指了指绣墩,“左右无外人,沈卿不必拘谨。”“……”左右都是陛下的理。待沈澜清重新落座,岳煜屈指敲了敲御案上摊开的折子,示意谷东明递予沈澜清:“沈卿想向周卿道谢,只一个笑恐怕不够……”笑?难道不是记先前的仇,只是因为刚才那一笑?还有他为何要向乐宁侯道谢?“……周卿为了沈卿之事奔波月余,可都累瘦了。”“?”沈澜清满腹疑惑,却未动声色。瘦得红光满面的乐宁侯连连自谦:“臣不敢居功,事情能有进展也是托了小沈大人的福。若不是臣家那孽子在小沈大人府里听殷郎中醉酒后说起月前无意间撞见了一行黑衣人匆匆出城,臣恐怕至今也摸不着头绪。”“……”周慎骄奢跋扈,贪恋美色,于周家而言确实是孽子。不知沈府坏了什么风水,乐宁侯口中的孽子无论被一善收拾成什么德行,依旧死皮赖脸的整日里长在沈府,寸步不肯离。而自沈澜清归京,沈府常客便又多了一个之前看他左右不顺眼的殷瑜,不管被小道士喷多少毒液都浑不在意,只为从沈澜清口中问出岳渊因何未归京。沈澜清余光睨着帝王胡乱想着心思,颇似默默凝望。岳煜唇角瞬时隐晦地掀出一个微小的弧度:“周卿无需自谦,若不是时刻将朕交代的差事放在心上,绝不能如此之快便查清截杀沈卿的主使之人。”“为陛下解忧乃老臣之荣幸。”“……”可见是亲舅甥,看这相互吹捧、绝口不提正题的功力,真真可见一斑。入宫前便在内侍那探了几句口风,进了御书房便惦记着弄清截杀他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怎奈吾君只是无事找事地拿捏了他两句便颇有兴致地与乐宁侯玩起了你奉承我,我夸赞你地君臣假惺惺游戏。猜不透吾君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沈澜清只好面不改色地在心中谤君。同是于宫门即将落锁时,接到即刻入宫见驾的口谕,却不是谁都像沈澜清这般“闲适”。同样住在东城,然苏府所在的登科胡同却比卫国公府所处的王公巷离皇宫远了不止一条街。接到君主口谕,思量再三,未得其解,只猜测定是急事。不敢耽误功夫,匆匆换好常服,苏硕坐着软轿,心事重重地入了宫。于御书房外侯见,想从内侍脸上观出几许端倪,却是徒然。大岳新君,不仅自己喜欢喜怒不形于色,便是身边得用的内侍护卫,亦是。不是笑面虎,便是棺材脸。按了按突突跳个不停的右眼角,苏硕揣着九、十种猜测进了御书房。苏大学士跪地请安。帝王眸中瞬间滑过阴寒,面无表情地盯着长了一张正派脸、满身正气的苏大学士,久久未道平身,右边唇角反倒是越扬越高:“苏卿,你可知罪?”沈澜清瞬间恍然——乐宁侯查出来那个与云王勾结、派杀手截杀他之人竟是苏硕,真是出人意料。“九思不信苏硕是主使?”桂花树下,几碟小菜,一壶清酒,大清早,沈澜清便被殷瑜堵在了院子里。沈澜清捏着碧翠的酒盏,轻轻抿了一口:“只是觉得苏大人没有动机。”如同拨佛豆一般,捏着一根筷子从左往右拨着碟中的花生米,殷瑜漫不经心地道:“苏家对沈家敌视已久,现成的动机。”“何谈敌视?”沈澜清笑意盈然,“不过是寒门士子的清高作祟,苏大人还不至于忘了忠孝节义。”“四月三十,我确实看见一行黑衣人自学士府出京。”“真不小心。”“苏大人最擅长柳体,听说那写信之人也擅柳体。”“离京时曾于途中结识了一位公子,据博文所言,他腰间佩玉与仲瑾祖传之物极为相似……”沈澜清弯眉浅笑,“难不成那位陈公子与仲瑾有些不为人知的渊源?”殷瑜嗖然色变,旋即敛起了眸中冰冷,唇角漾起似讥似讽的笑意:“满朝文武,除了苏家人,唯有沈家依旧认为苏大人不是凶手……”“……九思之心胸,瑜自叹不如。”“父祖自幼便训导澜清,与人为善便是于己为善。”“好一个‘善’字了得!”殷瑜抚掌轻笑,“贵府果然是风水宝地,客居贵府的一善神医无视求医问诊之人,每日里抚着琴酌着酒拿小侯爷试毒。”“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寄居的小道士每日里恶言恶语,尽研究些杀人害命的机关兵器,至于九思……”“澜清洗耳恭听。”“九思不愧是蔺希贤与无名子的至交好友,刀子可是动得不声不响呐!”“仲瑾谬矣,澜清向来用剑……”沈澜清拎着酒壶自斟了一杯,“从不敢用刀。”“是了,九思真仁义,真君子,自然用剑不用刀……”殷瑜捏着酒盏,截在壶嘴与沈澜清的酒盏之间,接了半杯,仰头而尽,“只是这无形剑比起软刀子来也不逞多让……”“……九思进言,致使圣上决定三司会审苏硕。”“臣子本分。”“朝中人均赞沈家长公子仁义大度,然,又有几人细想过三司之中到底有多少沈家的门生故旧……”沈澜清慢条斯理地补充:“不止门生故旧,都察院左都御史便是澜清同族堂伯父。”殷瑜捏了粒花生米慢吞吞地搓着皮:“嗤,想不动声色地剪除沈家潜在的威胁,是沈家的事,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岳渊的下落。”“……”沈澜清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殷瑜那双,与其平凡无奇的面容略微违和的眼,“云王重病,世子自然是留在云王府侍疾。”殷瑜冷笑:“这话说出来你自己可信?枉岳渊视你为知己,待你一片真心。”沈澜清不为所动,端起手边清茶,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后来,殷郎中又一次拂袖而去,沈大人在桂树下喝完了壶中酒,便往前院梧桐苑寻一善神医了。”但凡沈澜清休沐之日,剑鬼便要事无巨细地给帝王讲一通《沈府二三事》。岳煜听完未置一词,只不动声色地给三司施了施压。有帝王关注,三司会审,很快就出了结果。结果即在意料之中,又出乎了意料之外。苏府果然未能逃得了干系,然……岳煜盯着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联名递上来的折子看了良久:“沈卿,你也看看。”“臣遵旨。”沈澜清躬身应完,捧着折子仔细看。指尖不疾不徐地扣着御案,状若漫不经心地看着沈澜清,岳煜见复又恢复了毕恭毕敬姿态的爱卿眼底现了波澜,开口问:“如何?”“臣,深感意外。”岳煜未置可否,坐正了身子,平静道:“拟旨,大学士苏硕勾结云王、截杀钦差,证据确凿,罪不容恕。然,念其辅政四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其弟苏颂,为官以来,刚正不阿,忠君之心昭昭,朕不忍错失栋梁,免诛苏硕九族,只罪苏硕一支,苏硕与其子于午门外施以绞刑,妻女没入奴籍,产业充公。”“!”沈澜清心中大震,抬眼看向帝王。帝王扫过御案上拟好的旨意,平静地盖上宝印,微微动了动削薄冷硬的唇,传音入密。“动了截杀沈卿的心思,便罪无可恕。”“……”真是世上最动听的情话,然,陛下,您此举当真只因如此?君要臣断苏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其子苏霆派人截杀沈澜清,未遂。派出的那群草包被苏颂派人追上,给了一笔银子远远地打发走了,本以为此事神不知鬼不觉,谁知碰巧有个妻子即将临盆的,在外边熬了一个月,琢磨着风声过了,便偷摸溜回了京师。外出月余,音讯全无,那人心中忐忑,便揣着银子进了荣宝阁,给彪悍的媳妇买金头面当赔礼。买了套金头面,还觉得礼轻,便顺手顺了只老玉簪子。生手,出门前既未看黄历也未给祖师爷上香,自然被眼精心亮的伙计给逮了个正着。顺天府大牢里住了三天,往公堂上一过,那人对偷簪子之事供认不讳,姓甚名谁、何处当差、钱从何来却含糊其辞总也说不分明。顺天府尹心中生疑,一顿板子敲下去,便帮乐宁侯敲出了个大好的人证。至此,苏家破家大戏正式拉开了帷幕。君意如刀,官居一品的大学士,说绞就绞了。午门外,苏颂身着素服提着食盒为兄长送行,苏硕尝了两口菜喝了三杯酒伏在苏颂耳边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