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爱恨分明喜怒于色的缺心眼熊孩子啊……
我只能无语扶额。
杨戬和夜墨分别在熔浆坑的两边对面而立,各自祭出兵器,同时掐诀,一银一黑两道闪光在空中撞出火花四溅。旋即汇于一处,交相辉映着冲入呈三角之势立于另一边的烂酒鬼所控的葫芦之中。
岩浆霎那间陡然爆裂,似有无数巨龙在其中拼命翻滚。然则,明明阵势骇人,却依然无声无息,甚至连风都未起一丝。唯有那黑雪飘飘荡荡,落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急,转瞬,便在场中的三人身上覆了厚厚一层,仿若坚不可摧的盔甲。
潋尘垂着手,身姿看似随意却毫无破绽。就这么静静站在我的身前,将扑面而来的戾气罡风尽挡。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局面变幻,面沉如水。
而一直装尸体的大和尚却忽然坐了起来,我被吓了一跳:“还魂啦你?”
他不理我,只是直勾勾地望着那葫芦口愈渐耀目的银黑交缠的光芒,癔症了般的喃喃:“压不住了啊……”
“什么?”
“万余年前,三界经一场旷日持久的惨烈大战而终得初定,却因生灵涂炭怨念过重而汇聚成了一道可堪摧毁万物的戾气。伏羲女娲等上古之神倾尽法力方能将其封印,而后诸神便一起物化,归于尘土,消失于天地。”潋尘背对着我,沉声缓缓解释:“此处,便是压制戾气的关键所在,倘若有失,届时必将天道倾覆,众生沉沦。”
我忽然想起以前和杨戬住在一处时,他有一次受伤,便是因去极北之地办事时不慎被小股戾气侵袭:“啊对了,杨戬好像八百多年前就发现这玩意儿似有异象,所以现在果然是要彻底坏菜了?”
“而且,是情况突然发生恶化,导致杨戬之前的诸多部署全都来不及实施。”潋尘点了点头,声音无波无澜:“我们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借红莲地狱之火的煞气暂且加以遏制,以便争取时间,找出解决之法。”
我一呆:“那可是能焚尽一切的业火啊,一旦引发,整个北海不就……”
“事发突然,不及准备。杨戬已与龙王商定,待今日大婚结束之后,便行迁宫事宜。”
“怪不得,要提前婚期……”我恍然,又悚然:“但看眼下这阵势,恐怕最多也只能再拖个十天半月。整片海域那么多的虾兵蟹将鱼啊虫啊什么的,怎么可能短短几天内就都搬得走?”
“那便……”潋尘的话语仍是一贯而有之的温温润润,却将无数的生死于一句间轻描淡写,一笔勾去:“顾不得了。”
我望着他穿了白色轻裘的瘦削背影,想着适才他小心翼翼将那海星放回沙中的温和模样,只觉心底一寒,却也唯有无言。
恰此时,醉醺醺的胖和尚忽地笑了起来,大着舌头:“妖怪啊,我刚刚去看她来着。”
我定了定神,拍了他的光脑门一下:“你还好意思说,学人家猥琐偷窥也就算了,结果还被发现给打了出去,真丢人!”
他醉眼迷离笑得越发欢畅:“可不是,什么都没看到呢,就被打出来了,真冤啊。”
我瞅了他半天,终是也只能叹口气,帮他把撕烂了的破袈裟稍微理了理,勉强遮住身上那些横七竖八的新添的伤口:“算啦别想啦,再过半个时辰,她就是别人的媳妇儿了。好歹总算是遂了你的意,你也算了桩心事。”
他咧着嘴,胖乎乎的脸上见牙不见眼:“其实打从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常常在想啊,如果她穿上嫁衣的话,一定很好看。”
“那必须的。”我认真点头:“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美人!”
和尚挺挺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表示自豪,又直着眼睛发了会儿呆:“刚才我趴在房顶上,听到她对那条应龙说……噢,就是她马上要嫁的丈夫……呵……丈夫……”声音蓦地顿住,伸手在脸上糊了一把,干涩着嗓子傻乐了两声,方接着又道:“那院子里的每根海藻每颗珊瑚,都是她亲手种下的。还有养的那些个奇奇怪怪的小动物,也历来都是由她亲自照料的。你也肯定想不到的对吧,她从前那样视生命如儿戏的暴烈脾性,如今,竟会这般的心软,连个小海螺死了,都是要哭上一鼻子的。”
我拍拍胖子的肚子,憋了半天,却也唯有说些苍白废话:“这也挺好的呀。”
“是挺好的……”和尚爬起来,抖掉身上沾着的黑色残雪:“咱们呐,都是没爹没娘没家到处野惯了的,所以有些东西,大概永远都没法能真正的懂。”
我弄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莫名慌得厉害,便迟疑着跟着站起。
他摇摇晃晃往前走了两步,和潋尘并肩:“可我总记得,当年,看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寺庙只剩了一片残砖碎瓦时,那种无能为力的痛心难过。”
我一惊:“胖子!你从来都不提过去的,怎么好端端的……”
“妖怪你是知道的啊,我曾发过誓,要守护她这一生。”
守护……
这两个字,终于让我彻底陷入了恐慌。
我再顾不得别的,只管一把死死掐住大和尚的胳膊:“她不会有事的,她们一家大大小小的龙子龙孙都不会有事的,反正不管她喜欢什么舍不得什么,我们都帮着她一起搬走便是,大不了连那座院子……”
在周围诡谲恐怖的氛围中,胖子的面容竟是说不出的平和安宁,眉眼间甚至依稀现了曾经的清雅俊秀,抬眼望着那方墨染般的天空,轻轻摇了摇头,轻轻道了句:“这整片海,都是她的家。”
“总之你……”我心乱如麻,慌不择言:“她那样的爱你,你又怎能让她伤心!万一她想起来了,万一她知道了,你让她怎么办?怎么办!”
他微微一怔,而后朗朗笑开,身形一错便轻易便将我震脱:“前世种种,一切成空。谈何想起,又如何知道?至于今世,我不过是个因她好心拦着仆从们,而不至于被乱棍打死的卑劣花和尚。”
我被那一股力道震得直接摔在地上,情急之下,拼命大喊:“死胖子要找死,快拉住他!”
然而何曾想,从始至终默然而立,与和尚不过半臂距离的潋尘,却像是忽然聋了瞎了,一动不动。
在我的这个角度,只恰能看到他拢在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旋即,便如其整个人那般,稳如磐石。
骤然间,绝望自心底席卷侵入骨血,我遍体生寒。
而被运行中的阵法所困的三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贱兮兮的猥琐胖和尚,大笑着一脚踩入已被红莲业火吞噬了大半的熔浆深坑,顷刻没顶。
旋即,一声响彻寰宇的佛号,伴金光万丈。
认识了这么久,我头一回听到那酒肉花和尚认认真真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同一时刻,黑雪停,岩浆止,灭世危机便这么化解于须臾之间。
我终于看到,何谓佛法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