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这个名词大概听过太多次的缘故,我心里并没有太过震惊的感觉,“这一次,又为什么?”她转头望向喷泉的方向,语气淡漠,“那个女人怀孕了。”“这样……”我的心头像被蚊子叮了一口,针尖似的一点麻痛慢慢扩展开来。“我约了他,当你的面把话说清楚。”老妈想了想,又说:“不是好时机,不过既然赶上了,就带着深海一起去吧,让你爸爸也见见他。”我没有出声。深海连自己的爹是谁都不知道,又何必知道我爹?“见见吧。”老妈反而放软了语气来劝我,“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你爸爸。”沉默片刻,她又说:“深海那孩子人不错。”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虽然我知道很长时间以来他们就不在一起了,但是真的走到了这一步,我仍然觉得难以接受。深海翻了个身,学着我的样子长长叹了口气,“为什么?”“什么为什么?”“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分开?”深海枕着手臂低声问我:“人类的寿命那么短,为什么还要给自己制造那么多波折呢?”“这个问题……”我苦笑,“大概是因为生命很短,所以人才希望自己能活的更加精彩,更加……随心随意一点吧。”“可是,他为什么要让伴侣之外的人受孕?”这个问题……真的有点窘。我干咳了两声,不自在地反问他:“你们的族群里,不会发生这种事吗?”“不可以的,”深海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人会那么做。一旦选定了伴侣,就会和她缔结最牢靠的关系,这种关系对族群的稳定至关重要。这也是我无法和玛莎完成那个仪式的原因。”我默然。我知道自然界有许多这样的例子,比如天鹅。“是的,天鹅也是。”深海补充说:“不过,它们的寿命也很短。”“人类的情况稍微复杂一点儿,”我想了想,试图拿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来,“大多数的人类因为相爱而生活在一起。后来,当他们不再相爱了,就会分开。”“为什么会不再相爱?”深海困惑。“不知道。”我更困惑。这一次深海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我:“会有那么一天,你也不再爱我了吗?”“我希望不会,”这个问题让我觉得心酸。我转过身搂住了他,“我希望一直到老了都能和你躺在一张床上。”深海凑过来吻我,不带欲望的亲吻,嘴唇温柔地贴合在一起,像是要通过这样的贴近来感受我的体温,然后他说:“我也希望如此,茉茉。”谎言深海的旧吉普车驶进酒店停车场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也许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约会了一个错误的地点。大中午的,太阳那么晒,人的情绪很容易变得烦躁,说不定还会吵起来。而这个酒店,我记得就在二楼的宴会厅,身为我父母的那两个人曾经请来了所有的亲戚朋友一起庆祝他们的婚姻步入了第二十个年头。后来我才知道,婚后的第二十年也叫做瓷婚——看起来光滑无暇,但是不能跌地。我觉得自己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出门的,但是到了要下车的时候才发现,我好像还是缺乏那么一点点的勇气。我不知道做为一个已经成年,生活上基本独立了的女儿,我该拿出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这一场诡异的会面才算得体?我不能像个小孩子似的大哭大闹,同样,我也摆不出泰然自若的姿态去祝福他们从此走向新生活,如果只是板着脸不表态……似乎又太幼稚了。深海探身过来替我解开了安全带,他的头发刚刚修剪过,但看上去还是有一点点长,一低头总有几绺头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脸部的轮廓也因此而显得更加醒目,墨镜架在发顶的样子让我十分自然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和那时候相比,他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除了看过来的眼神里少了犀利,多了柔和。我的手指从他的发间穿了过去,柔滑的发丝流水般从指间滑过,像最细的沙,像水,像光线,像……一切留不住的东西。他和两年前几乎一样,而我却已完全不同。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差异只会越来越明显。不想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想,我把手收了回来,没话找话地问他:“跟我一起进去吗?不想的话可以留在车里等我,我出来的时候给你带冰淇淋。”他喜欢吃凉的东西,又迷恋甜味,冰淇淋是目前为止除了海鲜之外他最喜欢的食物。“你的情绪不好,我还是陪你进去吧。”深海抓住我的手,轻轻摇了摇。正午的阳光在他墨蓝色的眼瞳里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明明是极浓重的颜色,看上去偏偏有种晶莹剔透的感觉。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让人看着就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我忽然觉得也许一切并没有我想象之中的那么糟糕。有他在这里,有他陪着我,我的快乐会变成双倍的快乐,我的苦恼却只剩下二分之一,这样算下来,还有什么是我无法面对的呢?深海替我拉开车门的时候又补充说:“再说,那天电视里有个男人也说了,见女朋友的家长是件很重要的事儿。尤其是她的爸爸,他管那叫什么山……”“泰山。”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换台的间隙里看到的一部喜剧片的片段,没想到他还记得。“为什么叫泰山?”深海反问我。“我也不知道,”我板起脸装出严肃的样子,“也许是说爸爸的态度很重要吧,要是这个男朋友不能博得他的欢心,就不会把女儿嫁给他了。”深海斜了我一眼,唇边带着笑,明显地没有被我的话吓到,“可是电视里那个男人最后不是和他的女朋友结婚了?那个泰山就很厉害的。”“这个泰山也很厉害的,”我笑,“你等下就知道了。”深海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很突然地固定在了某一个点上。他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眸色深沉,唇角却一点一点弯了起来,“我想我已经知道了,茉茉。”我转过身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明晃晃的一道玻璃墙,外面亮里面暗,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不过,那种被人暗中打量的感觉却变得明显了起来。隔着一道玻璃墙,他们看得见我,我却看不到他们。我忽然觉得自己此刻所面临的处境也是如此,他们就坐在那里,可是我看不透他们都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我妈也许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打不起精神来,再能干的女人骨子里也是恋家的。至于我父亲,也许会有点歉疚吧,但是他接下去会很忙,要忙着自己的婚事,要忙着迎接另外一个孩子的降生,我毫不怀疑这些忙碌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冲淡那些为数不多的歉疚感。深海紧了紧我的手,像在提醒我他的存在似的。我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冲着他笑了笑,“没事,咱们进去吧。”我妈在电话里跟我说他们会在酒店的客房里等我们,但是当我们敲开那扇欧式的白色木门时,出现在我眼前的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我父亲和彭玲。一瞬间,我竟分辨不出究竟是她存心骗我,还是……她知道了彭玲会出现所以才刻意避开?不管什么原因,一路行来时我努力挂在脸上的微笑忽然间就维持不下去了,我的视线扫过彭玲落在我父亲的脸上,声音尖锐得连自己都觉得惊讶,“不是要谈我们的家事吗?她在这里干什么?”彭玲的神色有点尴尬,正要说什么又被我父亲拦住了。他看了看我,又把视线转向了我身旁的深海,貌似无意地将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了,“我猜这一定是深海了。”深海点了点头,客客气气地说了句:“你好。”两个男人各怀心事地握了握手,我父亲上下打量他片刻,神色不明地点了点头,“听茉茉她妈说,你们认识很久了?”深海笑了笑,“是的。”“进来吧,”我父亲一边招呼我们进来,一边轻轻推了推彭玲,“你去打电话,让前台把茶点送上来。”彭玲看了看我们,走进内室去打电话。“进来谈吧,”父亲示意我们进来,“站在门口成什么样子?”我站着没有动,我不动深海自然也不会动,气氛忽然之间变得微妙了起来。“茉茉,”我父亲用那双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直视着我,神情略显不快,“我以为你来这里,是要跟我好好谈谈的。”“我原本是的,”我瞥了一眼他身后,彭玲正站在沙发旁边面无表情地来回打量着我们。隔着半个房间,那张明显比我母亲年轻的脸怎么看都觉得无比刺眼。我心里忽然拱起了一股暗火,“我以为你要谈你和母亲的事,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还是一家人,不是吗?”“茉茉!”父亲的脸色沉了下来。深海的手臂环了过来,在我气得直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想走吗?想走的话我带你离开这里。”我父亲瞥了他一眼,眼中墨色加深。“我没事,”我盯着父亲那张脸,心中满满的只剩下了失望,“爸你知道吗,我一路上一直在替你找借口。我一直在试图说服自己: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因为你和母亲之间出了某种问题无法解决,而不是因为你是一个……一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后面的话我再也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