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周小爷把这东风园想的简单了,他哪里知道东风园是戏园子,也提供饭菜,这黄鳝煲就是其中招牌的菜色。他听了一个名号,还以为人家是馆子呢。更要命的是这东风园最近正在场场连演玉春堂的《牡丹亭》,一票难求,以为能去了就能吃饭?做梦!先买到票再说罢!
不过周世泽是什么人,这时候想要吃这黄鳝煲,那就是天王老子在跟前也有吃上。只在东风园周遭的茶楼走了一路,便得了两张戏票。
小顺儿忘性大,这时候早就不记得少爷勒自己脖子的事情了。只拿着那两张印地精美的戏票道:“少爷从哪儿弄来?就是这个,我去问那卖戏票的小哥,他们只说三日内的都卖光了,只让明日赶早就是。”
周世泽只松了松斗篷的系带,头也不回,得意道:“这又算什么,只看见那些有票的,直问人家买来就是了。”
买了戏票的真是戏迷又有什么打紧的,大家都是金陵人,什么时候看一出戏不成。这时候有人两三倍地出价买票,难道他不动心?所谓有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就是了。
周世泽甚至没问人位置好坏,反正他又不是去看戏的,他只是吃黄鳝煲么。到了入场时候才看出这位置不好不坏,正在大堂位置,不是靠前,也不在外场,算是听得清看得见,但要求再多就没有了。
也不讲究那许多,周世泽也就随便往桌前坐。不看戏台子,倒是到处找跑堂的在哪儿,要点菜来着。跑堂的还没找见,先被小顺儿抓住,看新奇般地道:“少爷,少爷,看呐,这楼上都是女人。这金陵这边就是不一样,咱们那儿的奶奶小姐们谁敢出来看戏,都是叫了人去家里唱堂会才能呢!”
周世泽大觉这小子丢人,嚷地这样大声,好似个没见过世面的,其实太原也有女眷人家去外头看戏,不过是没有金陵这样司空见惯罢了。周世泽见周遭人都看过来,便更不想理小顺儿了,只到处乱瞟,倒是一下看见了小顺儿惊奇的楼上——女眷都在上头看戏,这时候还有帘子掩着,但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鬓影香衣。
周世泽暗自嘀咕女人确实比太原那边大胆,太原那边可难得见到二楼全是女子的。不过他心思不在二楼上头,最多偷眼看过一回,一见跑堂的身影,立刻叫住道:“小二哥过来,上两盅黄鳝煲,其余招牌菜也上半副,好酒也来得。”
跑堂的心里也纳闷:这明明是个世家公子的打扮,只是看着不像,倒是像个外头跑江湖的武人。但这也差着一些,身上又有一种混江湖没得的尊贵。这些跑堂的不知见过多少三教九流,眼睛毒着,一时倒是猜不准周世泽的出身。
不过什么出身也要伺候客人的,跑堂的也不管心里疑惑,只是笑着道:“这倒是对不住贵客了,咱们东风园是戏园子,这就要搭台唱戏,所以只卖饭食,并不卖酒。这也是怕有贵客喝醉了,到时候有些不爽,最后有个什么不好。”
周世泽只觉得今日是事情都和自己作对了,明明是吃个饭,却不是馆子是个戏园子。这也就罢了,这会儿好容易进来,又遇到不能要酒。这时候已经坐定,真个不吃了,他性子又嫌麻烦。只得解开斗篷道:“只管先上菜罢!”
小顺儿难得有眼色一回,看出自家少爷不算高兴,上菜上饭后就前后殷勤布菜。周世泽哪里是要人伺候的,在军营里的时候还不是自己做,这时候有个人他还嫌妨碍喱!只挥挥手道:“吃你自个儿的去,哪里要你管!”
好在东风园里的黄鳝煲确实是名不虚传,虽没的好酒,也足够了。没得好酒,周世泽便只埋头大吃,一会儿便鼻头冒汗,可见这黄鳝煲做的地道!
等到他再抬头有心思看上头演出什么的时候倒是一乐——正出演的是《锁五龙》。这倒是比他想的好多了,原以为唱《牡丹亭》的堂子只怕都是一些软绵绵的戏了,没想到竟也有这一出。虽他是个不爱看戏的,只觉得太假,但看这隋唐演义总比才子佳人痛快不是。
只听堂上花脸单雄信唱到:“号令一声绑帐外,不由豪杰笑开怀。某单人独一骑我把唐营踹,只杀得儿郎叫苦悲哀,遍野荒郊血成海,尸骨堆山无人葬埋。小唐童被某胆吓坏,某二次被擒也应该。他劝我降唐我不爱,情愿一死赴阳台。今生不能把仇解,二十年投胎某再来。”
这就是一个碰头彩,实在是这花脸唱的地道,腔调精彩。况且这玉春堂是个女戏班,这花脸也是个女孩子,说是才出道,只十五六岁。底下的戏迷是清楚,越发觉得难得,因此也就叫好越多了。
“帘子拉开一些”祯娘对微雨道。祯娘这时候就在东风园二楼左边些的位子上,她也是听住了这一段,因此想仔细看看,才让微雨拉开帘子。
这可是难得的,毕竟祯娘看戏最爱两样,或者为了看人,或者为了听音。那些戏词没得一点才气的,祯娘是不看的。其余的就是这两样来挑剔了——或者扮相好看,美丽非凡。正如这一回她来看戏的缘故,杜丽娘薛老板。或者腔调老到,真恰到好处,十分动听。
这一回是花脸戏,自然说不上美丽了。这样的戏,就是上头的人抱着肚子常祯娘也觉得没什么,她也只管闭着眼睛听就是了,这也算正经的‘听戏’了。可是祯娘却在这样的戏开嗓后让把帘子打开,这是要看呢,可不是稀奇了。
只听上头又有一段‘见罗成把我牙咬坏,大骂无耻小奴才。曾记得踏坏瓦岗寨,曾记得一家大小洛阳来。我为你造下了三贤府,我为你花费许多财。忘恩负义投唐寨,花言巧语哄谁来?雄信一死名还在,奴才呀!奴才!怕的尔乱箭攒身尸无处葬埋!’。
祯娘忍不住拍了一下手掌,只觉得这一处一声‘奴才’,调子可是真绝了。
不同于祯娘为之叫绝,周世泽正听的无聊。他本就是一个沙场上来回的主儿,这时候听这些人唱沙场上的事儿,只觉得太假了。这些人也扭扭捏捏,真战阵上两军对垒,让你们这样说话?唧唧歪歪,也不是打仗了。
等到这一出《锁五龙》唱完,他只往椅子后背一靠,不看戏台子,倒是觉得看这些痴狂叫好的戏迷有意思的多。这时候就见楼上的女眷和靠前头的看客往台子上扔东西——或者银子铜钱,或者是身上系的配饰。
这就是稀奇,这样的打赏往往只有最后唱大轴戏的角儿才能,这才到压轴呢,竟有这样的打赏,实在是不俗了。周遭戏迷都是拼命鼓掌,还道唱单雄信的方老板这回要发达了,眼见得就要成角儿呢。
这样放赏太原那边倒是没有的,周世泽觉得有趣。特别是楼上的女眷从上往下扔,要是不小心砸着了上头唱戏的人可怎么办啊,这可是疼的很的。因有这样的疑惑,他就只往上头看,然后再也没想过东西砸不砸地到人了。
在楼上围栏边上拄着下颌的女子,从周世泽这儿只看到一个侧脸和一点手腕,甚至见不到一个清楚样子。但是周世泽却觉得自己看的清清楚楚——或者说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只晓得是雪肤翠眉,唇红齿白,就连手腕也与人不同,在碧水一般的翡翠镯子映衬下,又白又腻。与之相比,其余的人的不是太柴就是太壮了。
短暂的一会儿,周世泽什么都想不起来,唯独记起小时候听嬷嬷说过的鬼怪故事。那时候嬷嬷肚子里有一肚子故事,其中吓人的专放在夏日里说,再炎热的时候听到了也觉得背后发凉。
那个名叫《画皮》的故事里有一段‘蹑足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当时人人听了都觉得阴森恐怖,只有周世泽不觉得。
今日见了祯娘倒是觉得恰到好处了,这眉目间哪里是人间女子能够生就的,分明是眉目如画,是画上去的还差不多——这是多小心绘上去的,才能真恰好‘绝色’。周世泽虽说过此生定要娶一个绝色,但是真让他说个‘绝色’该是什么样子,他也没个所以然,最后也只能勉勉强强一句‘好看的女子’之类。
然而今日之后就不同,到底已经知道了人间绝色是什么样子——漫不经心地听戏,让身边丫头放赏,不晓得世上有个男子正为她颠倒神魂。这时候周世泽看她,越发觉得就是《画皮》里的女鬼,不正是因那是一张人皮死物上绘画容颜,才会更加不像真实,鬼气森森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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