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娘不晓得自己正被人编排成了女鬼般的人物,不过这倒是和《牡丹亭》今日上演的《魂游》《幽媾》正相契合。
祯娘本就为了看薛老板的美人美色,这时候越发近着栏杆了。只细听‘泉下长眠梦不成。一生余得许多情。魂随月下丹青引,人在风前叹息声’,薛老板扮相美甚,祯娘这时候不只听音,也是看人。
《牡丹亭》一出,全剧都是好戏,是祯娘难得觉得样样俱全的,只与身边微雨道:“才气所在,哪里又有体例高低。看这《牡丹亭》就知了,汤大家难道就比别的诗家词家弱了去了。”
说来《牡丹亭》主旨在于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何等的石破天惊。世间多得是庸碌男女,几个能‘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门当户对,相敬如宾了此一生罢了。
然而世间总会有不同,有的是痴情儿女来到,这也合该用《牡丹亭》这出戏来陪衬——岂不是恰到好处。
祯娘没有往下看一眼,但是周世泽只往上头凝神——他晓得自个儿从此以后该不得自由了,世间有这样一个,见到他便知道你再踏不出人身边一步。
他一时不说话,两折戏的功夫只是一呼一吸之间。不是犹豫也不是彷徨,散场时候周遭人都在拼命叫好,只他扯过小顺儿的脖子,指着楼上祯娘所在道:“我要娶她做老婆!”
第47章
小顺儿本来只是迷迷瞪瞪地看上头的杜丽娘和柳梦梅,暗自觉得杜丽娘可比府里丫鬟姐姐们好看多了,正着迷呢。忽然被自家少爷一句‘我要娶她做老婆!’给拉回神了,没应过来是什么事体,就先顺着指头往上看。
这时候祯娘正是兴致最高的时候,从一只手上拔下一只金钏,俯着身子倚着栏杆,便往戏台子上扔。她难得眉眼间全是笑意,一点点嫣红色在皮肤下头若隐若现。小顺儿这个小孩子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下就呆呆的。至于周世泽就更不用提了,见到这样灯火潋滟,只觉得心头有一把火烧了起来。
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是喉咙里干渴而不自知了。周世泽定定地看祯娘微微理了理额边的散发,又扶了扶鬓边的小凤钗,然后就不见了——这是往后去了,戏已经完了,自然是要走的。
周世泽这时候立刻知道该怎么做了,拉着犹自摸不着头脑的小顺儿就去了东风园对面茶楼的二楼,眼不错地盯着东风楼门口。
他心里既觉得人自然是要从这儿离开的,又是忐忑的很,只想着这戏园子若是有别的出口,人往别处去了怎么办。又想怎么不限打听清楚这东风园的情形,后头忍不住骂:老子哪里知道能遇着这个!
这一想又是美滋滋的,只觉得自己这就是要成亲了——也不想想人家知道不知道他呢!
正是这个时候小顺儿也回过神来了,噔噔噔地跑到周世泽趴着的窗边道:“嘿!少爷,那就是少奶奶啊!可真是好看,难怪你看不上老太太府上给说的亲,那可真是差远了——说起来,少爷知道那是谁家的小娘子么?到时候好上门提亲喱!这事儿定下来,老爷太太泉下有知该多高兴!”
他在那里叭叭嗒嗒,周世泽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是时刻看着下头——他自出生起就是千户的儿子,将来可是做不着小兵,也不知道斥候该何等眼尖警觉,这时候只暗恨没学会那一手,不然也就不怕漏掉人了。
等到祯娘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的斗篷出来的时候,周世泽就觉得自己是白操心了——她出来了他就见不着别人了,怎么会漏了去。当下又是莫名笑了,只因祯娘这件斗篷倒是与他相像。这样的事儿他平常哪里在意的到,这一回却偏偏看见了。
祯娘自东风园里出来,外头虽有店家屋檐灯笼,也有间隔着点亮的灯台,但如何比得上戏园子里头灯火通明。里头明亮的灯火透出来,祯娘的头发丝在光下也是影影绰绰了,行动间偶尔露出靠色三镶裙边妃红色盘金五彩绣龙,后头是丫鬟妈妈拥簇着。神色不动,仿佛冰雪仙子,但是又是人间富贵景象,真是清冷又艳丽了。
倒是把周世泽心里的一团火烧地更热了些,等到祯娘乘着马车走的时候,周世泽也只记得马车前头灯笼似乎有个‘顾’字,然后就是一串车铃铛声音,最后了无踪迹。
周世泽回过神来就笑出声,拍了桌子道:“这一回来金陵是来着了,看少爷给带个少奶奶回去!”
这话是说的响亮,小顺儿一惯觉得自家少爷虽然格外不讲道理,但真是要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因此也是信了。但是没想到时候又过去十来日,别说上门提亲了,就是是哪家小姐也没弄清楚!
实在是周世泽把个事情想得容易了,他就是再有能耐也没经过打听女子人家啊。况且这金陵又不是他的地头,这儿他既不认识官面上的人,也不晓得地头蛇的门道。到头来唯一能求地着的也只有安应榉这个侯门出身的上峰了。
他原来没想过去求上峰安将军,只觉得显得自己没能耐不是,正是死要面子了。不过周世泽到底最讲究实惠,一筹莫展的时候就不硬撑着了,立刻到了安应榉书房——难得的是还做出了求人的样子,这可让安应榉惊着了。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下手不打仗的时候多混账,那就是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一般,让他老老实实求回人多难啊,这可是认得的朋友想也想不到的境况了。因此他真以为是天大的事情,别的事情都暂且靠后,先让周世泽在书房说话了。
周世泽早先是顾及面子,少年人傲气又爱惜面子也是寻常,这时候下定决心求人了却不再扭扭捏捏了,只是一股子理直气壮。这样的性子自然不能是吞吞吐吐,爽快道:“前几日见了一位小姐,是要娶她为妻。”
这样大剌剌就开口,饶是安应榉常在军营里与一帮糙汉呆着的也觉得惊住了,嘴里一口茶差点呛着。好容易咽下去了便道:“这事儿,这事儿找我做什么?早先要与你说亲,你自己推脱过,这时候说这个——倒是想想这里是金陵,怎么与你说亲。”
安应榉就奇了怪了,别的军中汉子,就是再粗糙,到了男女之事上也要脸红的——还越是大老粗越是扭捏。怎么周世泽就偏与别个不同了,这样爽快起来,听语气倒不是说亲,而是替他买些金陵土特产去太原一般。
周世泽听了安应榉的话,艰难提醒自己这是自己上峰,自己还整求着人,好悬才没给出气死人的脸色。只是撇了撇嘴道:“就是在金陵才找您,在太原我自个儿就办妥当了——这不是您的地头?”
安应榉的意思本是指的周世泽是太原人,让金陵女儿远嫁太原实在太难了,谁家肯呢——小门小户贫寒人家自然不在意,毕竟周世泽也是少年将军,这是求不来的佳婿。但是安应榉心里清楚的很,这个小混蛋眼光可高。或者小门小户里也能有出类拔萃的,想来西施本也就是乡间浣纱女不是,但是世间娇女一般还是在富贵人家的。
也是了,贫寒人家吃饱穿暖就不错了,哪里有女孩子可以养护自己,更不要说装饰了。如此这般,寻常情况自然比不上那些娇养的女孩子了。
周世泽却是不会想到这些,安应榉也很快明白他这时候心思单纯,只觉得自己看上的女子提亲就是了,难道还有不成的?不得不说这心思猜测岁不睡十成十,也有七八成了。安应榉不知怎么给他直接说破,只得道:“别的不说了,只说你家在太原,没得一个长辈点头,可怎么说亲。”
周世泽理所当然道:“我爹娘都已仙去了,上头自然没得长辈。天底下没得长辈的人多了去了,难道都不成亲了么,人家是自己做主,我自然也是自己做主!可别给我说那边的老太太,早分家了,又不是我正经曾祖母,摆什么谱儿?还想做我的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