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渭摇摇头,将那碗搁在原处,春天跟随而上,近前瞥见那黑陶碗,瞪圆了眼,旋即又将眼神挪开。
那酒水里飘着密密匝匝的白色的小虫,沉沉浮浮于其中,线长模样,头部两黑点为眼,尾部尖翘。
“是酒虫。”李渭解释道,“无毒无害,倒不碍事,就是有碍观瞻。”
木屋低矮昏暗,被大片灰尘裹着,处处结满细密蛛丝,角落堆着红柳、芨芨此类的柴禾,窗下贴墙放着一张短窄木榻,上头胡乱堆着些陈旧的布帛被褥,一侧还翻着只蒙灰的虎头布枕,这似是家中儿童的睡榻。
李渭见此情景,斟酌道:“今夜就先如此吧,夜里山石迷障,极易迷路,明早再赶路。”
春天点点头。
夜幕降临,李渭去向老者敲门借用薪柴,屋内亮着莹莹微光,门窗却一直闭着,屋内混浊又奇异的气味隔着缝隙飘来,老者听见李渭在门外说话,近前来隔着窗含糊咕哝几声,又自顾自的走开。
李渭行走西域许多年,粗通胡语,只是老者语调怪异,口音奇特,几乎听不出说的是又什么,又孤僻不与人接触,也只得作罢,自去生火。
春天瞥瞥屋子的火光,狭小的窗上隐约映着牧羊老者弯驼的身影,“我们是不是打搅了老伯,惹他不悦。”
李渭将火烧起:“许是这山坳经年未有人经过,他一人独居惯了,孤僻不爱与人言而已。”
两人简略吃过,听见老者在屋内咳嗽几声,灭了灯火,歇息去了。
春天回了木屋,拍拍那只破旧的虎头布枕,将木榻一角简略收拾,只打算胡乱凑合一夜。木屋窗洞窄小,木条破碎,只有一线月光借着窄窗透入。
李渭守在门外,身影筛过门缝投在地上。此夜月光甚亮,通透舒爽,但春天只觉呼吸压抑,自进入此山坳已来,只觉鼻尖一直萦绕着一股奇异的气息,那气味有丝古怪,又很陈旧,像是兰香和恶臭糅合一起,极其微弱,但屡驱不散,瞬间被风拂去,又被风吹来。她被那一丝气味熏的脑仁发疼,蜷躺在那小榻上,只觉眼皮黏厚,身体沉重,很快睡去。
夜半时分,春天模糊听见一阵低语声,间夹着咕哝咕哝的笑声,睁眼只觉头脑昏涨,门缝泻出一丝微光,瞧见李渭静然站立,不知在看些什么。
她下榻,推门而出,门吱呀一声轻响,惊扰了月下之人。
春天顺着李渭的目光望去,借着流淌月色,可见屋前正中有一张残破黑椅,椅上斜靠着一人,正沐浴着这清亮月色。
那椅上之人,着一身已褪色的绯红的回纥袍,头戴真珠高冠,宝玉腰带,衣下身量极其修长枯瘦,骨骼在衣下扭曲的近乎诡异。
月光洒在脸庞上,这不是一个人,乃是一具萎缩成一条的灰黑的干尸,已然发硬发干的肉束黏连在骨骼上,皮肤已然结壳成破帛,一片片斑驳掉落,亦不辨男女,不知容貌。
浓郁的气味从干尸身上传来。
春天目睹此景,汗毛倒竖,不知如何应对,突然被李渭捏住手,一阵微痛从手心传来。
老者旁若无人,自言自语咕哝着替干尸肃正衣冠,又驱赶干尸上蚊虫,将干尸的手臂双腿露在月色下,似是晾晒。
他动作柔和,面容温和,仿若殷勤对待爱侣,眼里满是殷殷情谊。
李渭不惊不惧的朝着干尸致礼,施以敬意,又扯扯春天衣袖,春天回过神来,也依样行礼。
她被李渭拉着回了屋,李渭见她呆怔,尤未回神,示意她噤声,小声向她道:“不必害怕,那一位。。。怕是老人的家人,只是死去多年,依照回纥秘法,最后制成人干留存于世,老人和干尸同吃同睡,怕已是早已疯癫,避居在此,却遭我两人误入。”
他目光停留在那银冠上,内心满是惋惜:“可惜一代传奇,最后落此下场。”
春天被那月下之景震撼不已,抱着李渭的酒囊灌下几口烈酒,双颊通红,后半夜未曾合眼,在小榻上枯坐至天明,喃喃自语:“好可怕。”
晨起太阳高悬山谷,雾气上涌,李渭在屋前留下一点碎银,留下那一顶已被擦拭的恢复当年潋滟光彩的花冠,带着春天悄悄离去。
李渭带着春天朝着星星峡一路行去,见她脸色尤是苍白惨淡,安慰道:“胡地风俗异样,礼仪不同我邦,有些惊世骇俗之事在他们眼里不过稀疏平常,不用太过计较这些。我们奉行入土为安,不可亵渎逝者躯体,但在他们眼里看来,灵肉合一,把尸身守住,才是大敬。”
春天点点头,也不得不道:”书上皆说西北蛮夷茹毛饮血,生性残暴,吃人杀人,其实只是民智不化,蒙敝不通。”她顿了顿,接着道,“如若教以礼仪,授之教义,他们和汉人,也没什么不同吧。”
”塞外不比关内,关内有良田沃土,气候宜人,适合居住,塞外苦寒,只能游牧为生,大部分部族勉强温饱,为求领地和子民,养活人口,不得不左征右战,杀戮为生,被中原轻贱不齿。“李渭道,“其实人都是一样的,冠冕堂皇之下,又哪里生嚼血肉之人。”
马儿穿行山野之间,走了有二十余里,入一山,山中几为不毛之地,光秃山岩满目,土色甚奇,黑、黄、青、赤皆有,风亦嚣张,尘沙刮面,最后两人穿过一方极狭小的山罅,眼前突现一抹青色,满目荒凉之间,几株胡杨张牙舞爪,几排破旧屋落横七速八错落山间,有羊群牛马漫步在荒野中吃草,懒散的牧人悻悻跟随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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