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自己的袖子覆在她脸上,把她藏在这方小小的阒暗中,她借着他的衫袖,呼吸着他的气息,人生初遇的痛苦和无力,少年人的仿徨和孤独纷至沓来,痛彻心扉,肩膀颤抖,无声痛哭。
李渭缓慢又温柔的抚着她的发,静静的等她将泪水哭尽,人人都要经历这样的时刻,无论对错和结果,痛过,才能知道以后的人生要如何选择。
今夜残月暗淡,夜风柔和,四野寂静,星泪点点,照亮苍穹。
春天哭累昏睡。
哭过之后,这一觉反倒睡得安稳,直至次日晌午方才转醒,高热也退了些,只是身体软绵,体力不支,饥肠辘辘。
她双眼痛的睁不开,伸手一摸发觉眼睛已肿胀如核桃,只透出一条细缝瞥见一线光亮,细嗓疼痛,连话都说不出来。
春天听见身旁似有轻笑的气息,转头去看,果见李渭在一侧倚墙抱手,漆黑双眸盯着她。
她想起昨夜之事,想跟李渭道声谢,嗓子却干涩的说不出话来,又想自己这副模样定然狼狈难看,抬袖挡住自己脸。
“先吃点东西,我去弄点热水给你敷敷眼睛。”他守了她一夜,见她情况稍好,此时也松了一口气。
昨夜哭了半宿,春天虽有些郁郁寡欢,但多年埋藏的心事吐露出来,眼泪哭尽,身心都舒畅了几分,不知不觉中喝了两三碗的肉汤,嗓子这才好些,但还带着几丝沙哑:“谢谢大爷。”
李渭给她双眼上蒙上热巾,春天痛的轻轻嘶了一声,他宽厚的手捂住热巾,指尖落在她鬓边,只露出她一张黯淡发白的唇和尖尖的下颌。
她伸手摸到他的衣袖,捏在手间晃晃,语气绵软,小心翼翼:“我一直在给大爷添麻烦,对不住了。”
“罚你今日多喝两碗药。”他的目光撩过她的菱唇,手指微动,“昨夜你还打翻了一碗,连本带利,今日把这四碗药都补上吧。”
热巾下的秀眉微皱,那菱唇微不可察的嘟起,春天诚恳的点点头:“好。”
李渭舒展剑眉,将热巾撤下,浸在热水里,再递给她:“说好的,可不许反悔。我这就去给你煎药。”
春天将热巾敷在肿胀眼皮上,亦从石榻上起身,微露一点视线,亦步亦趋的跟着李渭走出木棚,看李渭收拾用具,生火煮药。
李渭手中攥着几种草叶,有些取其茎根,有些折其嫩叶,春天捏起一根青绿细枝:“这是什么呢?”
“牛筋草,行走沙碛的骆驼若是发热呕吐,会主动啃食这种草,可以祛热解毒。”
“这个呢?”她捻着一柄缀满细碎黄花的对生叶。
“金龙胆,极苦,性寒,唯独生于沙地,治头痛,解毒,你喝的苦汤就是此物。”李渭也择起一枝,“西北军中常用此药给将士们治热毒。”
“没想到大爷还懂医术。"
“家里病人多,请医问药,耳熟能详,我也只知道几样罢了。”
“大爷。。。这些年也很辛苦吧。”她低声道,“李娘子身体不好,大爷既要照顾一家人,也要外出养家。”
“还好。我自十三岁起就跟随老爹在外走商,后来从军,再军中回来,重归商路,这十多年间,在家时日并不多,对家人也多有亏欠。”
春天将敷眼的热巾取下,叠在膝头:“大爷有寻过自己的身世和族亲吗?”
他停下手中动作,眼里是一抹淡淡的郁色:“十五岁那年,老爹带我去过一次渭水,给我指认过当年生父母遇害之处,那是在天水郡的渭水岸,沿途人烟稀少,水边有两间邸店,当年生父母前一夜在邸店歇过脚,我问起邸店主人陈年旧案,邸店主人只道生父母共仆从十人,箱箧数担,衣着殷实,口音似是中原一带人,因仆从不慎打翻一个箱笼,露了财,或是应此被贼人盯上,可这渭水旁的贼窝匪人不知有多少,要从官府卷宗、匪丛、父母沿途踪迹查起,所费人力财力非我等可望眼。后来我入了军中,成婚生子,俗事缠身,再也未能去追寻一二。有时转念一想,纵然找到自己的身世族亲,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但生父母已亡,怙恃俱失,无人可奉茶孝敬,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就留在河西当李渭,也不错。”
他们两人在一样的年龄,都踏上了寻找父母的路途。
两人默然半晌,李渭煮药,春天生火,隔了许久春天道:“大爷还有家人,还有长留陪着呢。”
李渭微笑:“长留啊。我十七岁就有了长留,一晃眼十一年过去了,他也长大了。”
在瞎子巷,春天和长留成日朝夕相处,她很是喜欢长留,话语在心中滚了又滚,忍不住问李渭:“大爷。。。少年的时候,也和长留一样么?”
羞涩、温柔、矜持、稳重、文静又瘦弱的长留。她在心里慢慢描摹着李渭少年时的模样,是一样的吗?那时的他是怎么样的眉眼,什么样的神情?
他转头,眼里带笑:“你想问什么?”
“我想听听大爷以前的故事。”她终于鼓起勇气,直视着他。
李渭将药汤端下,递在她面前:"先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