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叔叔最后一次回长安、在葡萄藤下与父亲把酒言欢、两人酩酊大醉、击缶而歌,而后拍肩大笑。
春天半夜起夜,揉揉惺忪的眼,发觉父母两人秉烛私语、母亲双眼通红、呜呜哭泣,父亲拥着她纤瘦的肩膀,轻声抚慰。
自这夜起,父亲投笔从戎,跟随陈叔叔入了行伍。
父亲带着母亲和她再一次敲开了舅舅家的门,这时的舅舅已经官运亨通,不比昔年的清贫。
春家无尊长亲辈,父亲担心柔弱的母亲无法撑门户,故把妻女委托给舅家照料。
舅舅虽对父亲有些怨气,但毕竟是自己亲妹子,故把此事应了下来。父亲走后,春天和母亲搬入薛家,守着一个小角门,依附度日。
但舅舅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府中舅舅忙政务、舅母持中馈。舅母待人苛刻,虽然嘴上不说,相处久了渐觉得家中母女是个累赘。假若母女两人有哪处多花销了府中银钱,舅母的脸色便不耐烦起来,偶尔小孩儿之间有了龃龉,舅母对着几个孩子指桑骂槐,惹的母亲常常垂泪,只能愈发低头,私下里多找些针线活补贴家用。
母亲的针线很好,那时候兰香常拎着篮子从小角门出去,将母亲做的衣裳帕子卖给外头的成衣铺,换一些家用回来。
父亲的书信都是通过官驿寄给舅舅,舅舅转给母亲。收到音信的当日如同节日,母亲迫不及待的拆开,父亲会讲些边塞的风土人情、日常琐事。他在西北一个叫甘露川的地方,那是荒漠里的一片绿洲、草木丰茂、牛马成群,有很多有趣的事儿发生。回信都是由春天执笔,母亲一边绣花一边说话,末了春天还会添上几句:“挖出来草根好吃吗,是个什么滋味?爹爹你上次所言的给小马接生,生了几个呀?”
日子单调但有期待,后来渐有战事,音信减少,再后来,音讯全无,最后,有人把爹爹的遗物带回来了。
舅舅说父亲贪功名、擅自做主领兵袭突厥军,落入敌人圈套,战死在敌人腹地,军里没有把亡将的骨殖讨回来,只带回了父亲的遗物,其中就有爹爹的一把匕首。
她那时还不到十岁,已经懂了很多事情。母亲在舅舅的扶持下立了衣冠冢,但她深信父亲仍然活在这世上,或许是被人救走,也许是迷路了,但总有一天会意气风发回到长安来,让她和母亲过上开心快乐的日子,让她嫌贫爱富的舅舅青眼有加。
父亲亡后半年,韦家三夫人举办了一场菊花宴,和韦家从未有半点交情的舅母竟然受邀,奇怪的是舅母居然拉着母亲做陪,母亲尚在孝期,百般推辞,舅母却殷勤送来时兴的衣裳首饰。
最后母亲硬着头皮去了,但当天只有舅母一人回来。
舅母脸色阴沉的回家,气急败坏的赶到舅舅的书房,连声骂道:“这眼皮子浅、不知死活的东西。”
说是母亲在花宴上偷了韦家三夫人一只金钗,被韦家人偷偷捉住了,扣押进了柴房,谁人也不许见。春天听闻,和舅舅舅母争辩,舅母气极,动手推了她一把,跌在廊下,把头跌磕青了一块。
韦家是时下炙手可热的权贵,谁都招惹不得。但她的母亲又岂是这样的人,眼下母亲生死未知,春天哭的肝肠寸断,舅舅急急忙忙的奔波了两日,却突然悠闲开怀起来。
她从大人遮遮掩掩的言语里,得知在母亲在花宴上被韦少宗看中,强行收入府中,原来那个金钗不过是个幌子。
母亲后来回来过一次,衣裳鲜妍,神色凄苦,陪她吃过一餐饭,收拾了一些衣物和兰香匆匆而去。
隔日韦家送来几个箱笼被舅母喜滋滋的收入厢房。
自那时起,舅母对她分外的殷勤贴心。那时的韦家盛宠一时,韦少宗是韦家的嫡三子,能攀上这样的关系,于舅舅的仕途多有益处。
她的天真,大概就是从父亲出门的那时戛然而止。自母亲入韦家后,春天变成了个阴郁又沉静的小少女。
母亲进了韦府后再难相见,偶尔舅母会单独带她出门,遥遥瞥上一眼,能看见母亲愁容满面,弱不胜衣。
春天十二岁那年,韦家触了圣怒,全家获罪,妻女为娼为奴。她恳求舅舅将母亲带出韦府,但舅舅因韦府的这点裙带关系,已被上峰打压,战战兢兢自顾不暇,后来找关系打听,听闻韦家抄家那日,母亲跳水自尽,但被人救起,随后不知所踪。
春天大病一场。但一载后,她随舅舅舅母去寺里进香,在偏殿里被一个小侍从拦住,却惊见自己许久未见母亲满身珠翠,身边立着位盛气华贵的中年男子。
这就是当今靖王,也是当日抄检韦家的大臣,把母亲从韦府中带了出来。
舅舅舅母拉着她的手,带她去参拜靖王,当下指着春天和靖王言笑说道,说这是薛家的幼女,小字名春天,家里头都唤她叫妞妞。
母亲在一旁抱着她泣不成声,却仿佛也默认了这句话。
自此后,她的母亲成了姑母,她成了舅舅舅母的女儿。
再然后,母亲搬进了靖王府,舅舅沉寂已久的府上又重新热闹起来,每隔几个月,母亲会借机来看看她,拉着她的手对她百般柔情。
后来,她在舅舅的内书房里找到一封已拆开的信。
是数年前、父亲亡后,陈中信写给母亲的,信上说,当年是他劝仲甫投笔从戎,未曾想仲甫战死疆场,他愧对嫂侄,但此事大有蹊跷,可惜他人微言轻,想要查明却屡遭阻扰,本想入甘露川敛收仲甫骨殖,却逢旨要左迁西州,问母亲是否可迁家中男丁前往,协助他一起将爹爹骨殖从战场收回,回乡安葬。
这封信,舅舅看了,却从未透露过半分。因为那时候的母亲,已经入了韦家,做了韦少宗的侍妾。
春天见信后哀恸大哭,可怜春家连一名仆从远亲都不剩,母亲另嫁,只余她一名无助孤女,连收敛亡父骨殖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