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原是前人已作之歌,叫他在梦中得了去,恍恍惚惚以为是自己所作了。
风一忽儿吹过来,那池边的鹤陡然扇翅,仰头唳鸣。格胡娜看到刘琮站在一旁,有些扫了兴致,放下弓来,道:“是刘琮啊。”
她还是不觉得刘琮是帝王,因而一直直呼其名。
继而,她看到刘琮的脸,又哈哈大笑起来:“嗳,刘琮,你这脸……你上哪儿睡了一觉,都不知道洗把脸的么?”
她的笑声一点儿也不收敛。齐国女子本就不常在人前露面,便是要笑,也是隔着纱扇、帷幕、珠帘,隐隐绰绰地扬唇一笑,似那五云后的袅娜温婉仙子;而格胡娜笑起来,不遮不掩,直白地将心底的乐意袒露出来,是截然不同的美。
刘琮有些纳闷,走到池水边一照,方发现自己面颊上沾了三四道墨痕,黑漆漆的,很是滑稽。他这才恍悟过来,难怪那内侍要他“洗把脸”;而周大人、秦大人则忙着哭诉,根本不敢看他的面颊,也没指出来。直到在格胡娜面前,才被她的嘲笑惊醒了。
刘琮用手帕抹了抹脸,蹙眉道:“皇后,行宫禁苑,不得射猎。且哪有女人打猎的道理?真是闻所未闻。”
“那是你孤陋寡闻,看的太少。”格胡娜正了下背着的箭筒,鄙夷道,“大魏的女子从小就学这些,练的手上都要起茧子。而草原上的女郎则更是如此,莫说骑马射箭了,就是行军打仗都是要去的。”
刘琮听了,实在想不出来她说的那是怎样一番光景。
竟然叫女人去打仗?真是不可理喻。
“可是这些鹤是我养的。”刘琮一甩衣袖,急道,“鹤有灵性,皇后怎可以它们为猎物?”
“养鹤干什么?”格胡娜一脸不解,“不都是些长了漂亮毛皮的动物么?”
刘琮心底有些挫败,想这格胡娜到底是异邦人,不知事就是不知事。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所谓鹤,即‘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还没念完,他就发现格胡娜一脸惑色,于是刘琮接下来的话,便哽在了喉咙里。许久后,格胡娜收了弓,道:“罢了,罢了。既然你不让,我不做就是了。我只求你别有事没事儿就念诗,我最受不了这个。”
说罢,格胡娜便要离去。她走了两步,又折过身来,笑嘻嘻道:“刘琮,听闻你那鱼藻宫里,关了魏国的竞陵王妃,这是真的?”
刘琮的面色,一下淡了下来。
“这些事,与皇后无关。”他答道。
“当然有关,”格胡娜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一点儿也没个皇后模样,“我心悦她,不想她受伤。你把她弄来这儿,是会让她难过的。”
刘琮在心底暗暗道:他又如何不知这一点呢?可是他别无选择。
“我能去看看竞陵王妃么?”格胡娜问,“我和她在太延时,关系一向好。”
“不能。”刘琮拒绝了,“她有孕在身,只能静养。”
格胡娜横叠双臂,打量着刘琮那清俊的面容,“啧”了一声,道:“我看你也喜欢竞陵王妃。你们汉人不是常说什么‘窈窕淑女,君……君……’”
“君子好逑。”刘琮忍不住替她接了上去。
“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喜欢个漂亮姑娘也没什么。”格胡娜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但是你支支吾吾着不说,还要给自己找借口,去令喜欢的姑娘难受,那就很不像话了。在我们草原上,你这样的男人可是娶不到妻子的。”
刘琮不想提姜灵洲的事。因为如果他否认,便显得有些心虚,不够光明磊落;若承认,则更是不像话。于是他顿了顿,问了件无关之事:“……我听毫州王说,你小时候便去了魏,怎么到如今你还记挂着那穆尔沁草原?”
“你不也记着你的故国么?”格胡娜答道,“更何况,你在一个喜欢的地方待习惯了,便觉着其他的地方纵有千般好、万般好,也不觉得衬自己的心意。”
池旁养着的白鹤飞了起来,掠过宫阙,隐入云间,成了一线灰白之色,竟叫人分不清那是一排鹤、一团云,还是一片雪。
“……皇后喜欢的草原,是什么样子的?”刘琮不由问。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问这个问题,明明面前的女子丝毫不得他心意,也不是他所爱之人。但他想同她多说点儿话,兴许只是因为两人……同病相怜,都是命不由己之身罢。
“成。”格胡娜一撩裙摆,在池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翘起了腿,“本姑娘就同你说一说吧。”
接着,她就开始细说那穆尔沁草原的往事。部族的火祭、最漂亮的女子、最英勇的男人、满天星河、草原风动、牛羊成群、羊奶与酪酒,竟令刘琮都有些心动起来。
若那草原之民真如格胡娜所说那样淳朴好客、热情单纯,那可真是个人间宝地了。只是可怜了格胡娜,被自己的兄长带着加入祆教,又投奔了魏国的毫州王,自此再也回不去了。
格胡娜说的口干舌燥,便问宫女要了一盏茶。上好的雪尖云雾,她如牛嚼牡丹似的一口饮尽,连点儿茶渣都没剩下。然后,她到:“我和你讲了那么多,你能放我去见见竞陵王妃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