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琮慢慢垂下了眼帘,在门外轻声道:“那我去看会儿书便是。皇后好好歇息吧。”
这么轻的声音,也不知那皇后听见了没有。
说罢,他转头离去。
他与格胡娜说不来话,反倒会两看生厌,还不如回去看看自己喜爱的东西。
刘琮去了藏书阁,在黑魆魆的楼阁里点了一盏油灯,裹着披被翻阅起书架上的旧书来。这儿收纳着前朝皇后网罗来的诸多书籍,有名家传记,亦有儒书注疏,足够刘琮打发时间了。他翻了几册书,便枕在书页上睡着了。
梦飘飘悠悠的,他隐隐约约看见了什么犹如世外宝境一般的地方,那是一片凄冷的雪,覆盖了起伏皑皑的山野。一片连绵佛寺便矗立其上,梵音直入云霄。那寺庙前站着个和尚,斜披着袈|裟,刘琮看着便觉得有些眼熟。
他仔细一想,啊,莫非这就是为姜灵洲批命的和尚?不,为姜灵洲批卦的是春官,而非什么和尚。可是他听那和尚开口说话了,念得是一句“凤翼攀龙鳞……”
没错了,这就是一切执念障缘的起源。
姜灵洲是凤翼,理当攀龙鳞。所以她所嫁之人,应当是天子。
既是在梦里,那便没有什么不可承认的了。虽他潜心书画风|月,在姜灵洲面前以一句“不得已而为之”来述说己身言行,一次次与自己说什么“不求做帝王”,可他骗不了自己。他知自己心底深处,仍旧是眷恋着那天子之座的余温的。
因有了那一句“凤翼攀龙鳞”,他便总觉得只要娶了姜灵洲,刘齐便可光复了。以是,执念就此深种,即使姜灵洲已嫁做人妇,依旧念念不忘。
梦里那和尚又喃喃念了什么,似乎是一句不可多得的佳句。刘琮爱诗如命,连忙想要将那和尚念的诗记下来,只是梦中事终归只是梦中事,是根本记不住的。不消一会儿,那佳句便消匿如烟,再听不见了。
接着,他便听到有人在耳旁喊:“陛下!陛下,您怎么在这个地方睡着了?”
刘琮恍恍惚惚从梦中醒了过来,便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从窗缝里望出去,屋外的雪好像是停了,一片银光素裹、晴初好霁。一个内侍正立在身旁,紧张道:“周大人与秦大人正在等着您呐。”
那两位大人都是前朝旧部,刘琮其实不大想见他们,因为这二人每次都只会期期艾艾说着同一句话,所谓“不敢不报先帝之恩”云云,听得次数多了,刘琮便觉得着实烦人。
可是不见那两人,又不行。于是,刘琮招了招手,道:“请那两位大人进来吧。”
内侍小心翼翼问:“陛下,您不洗把脸再见客么……?”
“不了。”刘琮淡淡道,“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没什么好见外的。且我是什么帝王,他俩心底也知悉得一清二楚,何必在这种小事上讲究?”
——他算是什么帝王?
——不过是比丧家之犬更好些的东西罢了。
内侍不敢惹怒他,便将那两位老臣召进了藏书阁。老臣不上前,隔着一道书柜,先痛哭流涕地哭诉了一番先帝之恩,又恳请刘琮务必光复刘氏王朝。最末,则提了一下那魏国的竞陵王之事。
“陛下,现下那竞陵王横兵关外,这也不是个办法。”周大人的声音里透着一层惊惧,“倒不如趁着竞陵王的使节来召城时,就把那竞陵王妃还回去,好让他早些退兵。既他答应了借兵,那就没道理毁约……”
“把竞陵王妃还回去了,谁能保证那竞陵王不背约?”刘琮说,“兵不厌诈,他行军打仗多年,又怎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唯有竞陵王妃在手,才算是多了个保证。”
“陛下!臣也知‘兵不厌诈’,臣疑心那竞陵王妃一介妇人,又何来威慑之力?”秦大人又道,“我看就算将这竞陵王妃杀了,那竞陵王也不会哀恸。怕是他就在等此时机,好与姜家人来一个左右夹击。臣觉得,那使节是接待不得的……”
吵吵嚷嚷的声音,让刘琮颇为头疼。
他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道:“我会考虑的,你们先下去吧。”
周大人与秦大人又吵着走出了藏书阁。刘琮应完那两人,却并未多思虑萧骏驰之事,只是继续翻了下书页。他昨天枕在这书页上睡了一整晚,手臂压皱了书页,他看了便觉得好不可惜,只好叹了一声。
“皇后在做什么?”他问内侍。
“回禀陛下,皇后娘娘好像说是要在内宫打猎呢。”内侍答。
“打、打猎?”刘琮一愣,心里暗叫不好,立刻起身匆匆往藏书阁外走去。
这内宫里哪有什么圈养着的猎物?只有他养在湖边的几只白鹤罢了。他素来爱那“带雪松枝翘膝胫,放花菱片缀毛衣”,也爱鹤那本应鸣于九皋之声,因此养了许多鹤。
果然,待他到了池边,便看到格胡娜正瞄着那白鹤呢。
雪后初晴,满宫素光。琉璃瓦上覆满白银,萎萎蔓草上结着玲珑清霜。身材高挑的女郎穿着一袭宝蓝直缀猎装,耳边别一根白羽,额上系着一小块儿的金护额,双手张弓引弦,一副跃跃欲试模样。
那一瞬,刘琮忽而隐约想起来,他在梦中所得之句是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