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咎又交代了几句别的事,随后遣散垂星宗诸人,只留下薛青澜和闻衡在房内。她独踞床榻一侧,盘膝坐定,举手招呼薛青澜过来:“我从前答应过你,只要大仇得报,就帮你引出体内的冰翅虫,如今方淳已除,我别无遗憾,这些年欠下你的帐,也到了该还的时候。”
又对闻衡道:“既然他信任你,就请你留在此处护法,不要叫外人闯进来。”
说罢她用奇长的指甲在自己右手腕上一划,鲜血迅速自伤口涌出,流进微合的掌心之中。她的血色跟别人不同,泛着不祥的黑紫,薛青澜亦如法炮制,将手腕划开一道伤口,平伸过去,虚悬在方无咎手掌上方一寸之处。
他们两个动作一个比一个快,闻衡还没完全做好准备,血已经涌出来了。很快,薛青澜的额角开始渗出细密冷汗,脸色渐转苍白,那冰翅虫被万蛛血强行唤醒,开始沿着血脉朝手腕伤口游去。
它寄居在薛青澜心脉里,随便一动对于薛青澜而言都是钻心剜骨的剧痛,但为了不惊扰那倒霉虫子,薛青澜必须保持一动不动,闻衡更不敢上手去扶,只能焦灼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头上冷汗和腕上鲜血几乎以同样的速度流淌下来,两人手腕相交之处,一大滩血迹正飞快地扩张蔓延开来。
冰翅虫细小透明,混在血里落下来的时候闻衡完全没注意到。他只看见薛青澜仿佛一下子被抽干力气,双目紧闭,直挺挺地向后栽倒。闻衡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人接在怀里,飞快地撕下一条衣襟将他手腕上的伤口裹住,缠绕间不免要碰到薛青澜的手,那温度凉得甚至不像个活人。
闻衡试着叫他一声他的名字,没有回应。
许是看出了他的失措,方无咎在旁边幽幽地道:“他体内尚有些余毒未清,不过不要紧,这孩子根骨底子好,将养几天自会醒来。”
闻衡这才有空抬头看了她一眼,方无咎却专心地盯着掌心的冰翅虫。它吸饱了毒血,从晶莹透明变成一种流光溢彩的银色,方无咎蓦地用力一攥,一记极细微的爆裂声从掌中传出,她摊开五指,那虫子已经碎成了一堆看不出原型的银色粉末。
早在她托付垂星宗众人时,闻衡就有了预感,眼下见她亲手捏爆冰翅虫,那点猜想终于得到验证。他起先对方无咎并无好感,毕竟是为了救她薛慈才抓了薛青澜去做药人,但方无咎先是引血救人,又亲手毁掉了可以救她性命的灵药,倒让闻衡对她有了些改观,低声致谢道:“多谢前辈高义。”
“不必谢我。我这条命原本就是薛慈从别人身上偷来的,”方无咎轻轻地道,“你小时候没看过话本子么?了却执念却还贪恋人间的孤魂野鬼,妄图改命还阳,最后都是要遭天谴的。”
她做了二十多年无知无觉的游魂,总算可以解脱了。
毕竟她的一生,早在看话本吃点心、呼朋引伴间或向爹娘撒娇的青春年华时,就该结束了。
一月时光匆匆而过。
庆王府重新修缮清扫过后,恢复了几分昔日光彩。前些日子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多是些年轻的江湖侠士,偶尔还有宫中出来的轻骑;没过多久,庆王冤案平反的消息传遍京城,登门拜访的人马骤然增多,把王府门前的大路堵得水泄不通,可庆王府好像并没有重新在京城立足的打算,最终各路贵戚谁也没能踏进王府的大门,甚至连个传话的家将门房都没能见着。
再后来,又过了半个月,新年将至,王府门前渐渐冷落下来,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无人问津时的样子。
不过府内却大有不同——虽然只有两个主人住在这里,其中一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但另一位主人已经买空了一条街的红布,将王府内妆点得有如新婚当日,寂静中也透着一股喜气洋洋。
闻衡还在等薛青澜醒过来。
薛青澜像是要把他一辈子欠的觉都补回来,方无咎说他养几天就会好,然而一个月过去,闻衡请遍了京城名医,来看诊的都说除了体虚没什么大毛病,可薛青澜就是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闻衡从最初的恐慌焦急,到后来被迫习以为常,一生的耐心全用在了此处。他守着这一屋子的红,有时会感觉自己好像织了一个巨大的茧,在这个茧里,时光永远凝固不前,只有当沉睡的人睁开双眼,这一方天地才会重新活过来。
腊月过去,新年过去,等到元夕时,庭院里树梢上缠的红绸已经被一场接一场的大雪洗得略微褪色,不复鲜亮。闻衡仔细地把一盏花灯挂在窗子上,一边理顺四角流苏,一边对榻上的薛青澜絮叨:“原本想等你醒过来,就带你去看京城的花灯,错过今夜,看来只能等明年了。”
夜风送来隐约的歌吹笑语,鲜红流苏在风里四散飞扬,闻衡侧耳听了一会儿,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怅然,继续自言自语道:“看在过节的份上,让你听一会儿热闹,不过只有一会儿,小心吹风着凉,等你醒了,再——”
“衡哥……”
一个比风声还低的虚弱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却比震耳欲聋的鞭炮还灵,炸得闻衡手下陡然失去分寸,“喀嚓”掰断了一块窗棂。
他愕然转身飞扑至床边,对上了一双弯起的笑眼。
“衡哥,”薛青澜望着他憔悴的脸,轻轻地说,“我把阿雀还给你了。”
闻衡被他哽得半天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字来,凝视了他许久,才哑着嗓子问道:“那我的青澜呢?”
薛青澜想了一会儿,恍然悟道:“也是我。”
“嗯。”
“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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