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茜寻了空档,便笑语盈盈,尽与黛玉道:“阿弥陀佛,我担忧了几月,唯恐你们有甚不合之处,如今瞧着,竟是我想差了。既是有情谊的,自然与旁个不同。只盼着从今往后,你们竟都这么好。”
黛玉原是新婚,这话虽无半点出格的地方,她却也两颊微红,含情啐道:“你万事皆好,只是一样不好——思量太过。有些事儿,哪里是起头儿便能拿准的?自然是一步一步,渐次圆融的。”
“虽是如此,只嫂嫂与哥哥,原都是我至亲至近的,总有关心则乱的时候。”顾茜摇了摇头,口里唤了称呼,又见着黛玉两颊飞红,眼波流转,较之往日更添了三分红尘颜色,不觉促狭道:“只是我究竟是局外人,只说一见钟情,两厢情意,竟不知甚是渐次圆融。想嫂嫂旧日与我一样儿,如今这般,必是领略了个中滋味,方有那一番言语的。”
说着,顾茜微微一笑,眼中揶揄之色,溢于言表。
黛玉看在眼中,不由再啐了一句,粉面却如染了霞色,娇艳欲滴,再不似女儿时的模样儿。顾茜见她十分羞涩,也收了那番言语,只寻了些家中细故与她说道:休说红楼之中黛玉原是世外仙姝,也能说两句管家的话儿。便现今,她已入红尘为顾家妇,这些管家经济之事,越发要经心。不然,顾家仆妇虽比贾家的安生许多,也要闹出事体来。官宦人家的贵妇人,若不能理事齐家,断乎不行。
这等事,黛玉玲珑剔透,自是心中明白,当即便谢道:“旁人纵有心意,也不能似你这般体贴入微的。”顾茜听了,只抿嘴一笑:“我们自小情分,又岂能一概而论?再有,他们也不能如我这般细细理会过了的。这会儿我也就说些旧仆一类的细故,倒还罢了。后头你闲了,我那边儿的家规、账本、条例等俱是要交与你处置。这些个东西,虽有下面的人理会,可我们总也要心中有数,方能不被蒙骗了去。”
这也是应有之义,黛玉默默点头,叹道:“彼时又要劳心劳力,与人争持了,只盼也能如三妹妹那会儿一般,总有个章程,后头每日里虽也有事,也不过琐屑,倒不必如头前凤嫂子那般竭尽心力了。”
两人坐在亭子里吃着茶,絮絮说了半日话,全不知正被许氏母子远远看在眼中。许夫人原便喜欢黛玉品貌,又知林家家世门风,虽说父母缘上浅薄,也不过略有美玉有瑕之叹,并不十分放在心上。这会儿见着黛玉并顾茜笑语晏晏,她便越发满意,笑吟吟着道:“却是你顾家兄弟有福。今番他非但得偿所愿,娶得这么一位品貌出众,才华风流的淑媛,连着你大妹妹也要受益——到底是姑娘家,有些事儿总不好与兄弟论道的。我瞧着这两日,这林氏虽袅娜纤巧,又是清高喜洁,于人情世故却也明白。只她出身清贵,性情又是如此,行事就有些无为而治的意思。这也是我们书香门第常有的,若能陶怡你大妹妹几分,竟是好事儿。”
她言语含笑,不曾想蒋昀却郑重道:“母亲,这却是您有所不知。大妹妹虽有不如弟妹之处,可她性情坚韧,聪慧明朗,心胸眼界亦是非比寻常,不在内宅之中,而越江河之上。”
许夫人听说,不觉为之一怔,抬眼细细打量蒋昀形容。好半晌过去,她方微微一笑,道:“林氏也好,你大妹妹也好,总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我如此说,也是偏心所致——再如何,你大妹妹总亲近些,总更盼着她好的。”
这却是常理。
蒋昀点头称是,却不知许夫人心里已是渐有所想,只未曾言语。后头再见顾茜之时,她不觉将素日看女儿般的心思收起三分,凡事皆细细看来,细细思量。
然则,黛玉三朝回门已是近在眼前。
这一日,贾府上下皆彩缎红绸,妆饰一新,如旧日迎春回门之日。
顾茂黛玉亦是早早起身,安生用了饭,便往贾府而去。贾琏贾宝玉出门相迎,又往贾母处磕头等等,自是有一番礼数。后头顾茂自往贾赦、贾政处行礼拜谢,又往贾政书房里说话,贾琏、贾宝玉、贾环、贾兰作陪。
黛玉自在贾母屋子里。她今番朱裳茜裙,纤腰细细如弱柳,粉面如春山,两颊霞色匀成,衬得一双含情目越发波光潋滟,竟将一众姐妹皆尽压倒。贾母看在眼里,便知她在顾家过得好,心里越发欢喜,坐下后便伸手将人揽住,满脸满身摩挲道:“我的玉儿,如今越发好了,想来在那女婿家,必也是如意。”
黛玉粉面飞霞,微微垂下脸去,低声道:“外祖母事事都与我考量周全了,我怎能过得不好?”王夫人在下头坐着,却是一声儿不曾言语,凤姐儿、尤氏并探春、惜春、宝钗等却都齐声笑语,或是促狭黛玉,或是恭维贾母,又将及日后种种,竟是花团锦簇,十分热闹,真个如娘家回门一般。
贾母看在眼里,自是欢喜,又想到宝玉,不免喜中叹道:“你们姐妹兄弟或是出阁,或是娶妇,皆要成家立业。你与三丫头已是有了归宿,四丫头且小,兰哥儿更小,倒还罢了。只你宝兄弟,旧日我听了僧人的话,只说晚娶,如今想着定一位好姑娘,略等两年也还罢了。不曾想,一时竟寻不出好的来。”
宝钗听得粉面微垂,默然不语,面上犹带二分笑意,并不显半分局促。王夫人却抬起脸来,往黛玉面上看一眼,方道:“老太太,姻缘自有天定,咱们也不过是与月老走两步路罢了。”
贾母细看她一眼,方道:“这话不错,神佛在上,自然都是有思量的。倒是我糊涂,这么个日子,忽而就说起这些个来,倒叫玉儿这丫头不知说什么了。”由此,她话头一转,也不理王夫人神色变化,径自细问黛玉于顾家种种,又指点些家务,将及外头收租等世故常情,十分周全。
黛玉心中一松,也是含笑一一应承,又追问两句,满堂便又和乐起来。只待她回去,宝钗从贾母处归家,立时便寻母亲说话。她屏退旁人,便紧靠着薛姨妈坐下,含泪道:“妈,咱们竟改了罢。”
今番黛玉回门,因丧夫故,薛姨妈、李纨皆不曾往贾母处。
薛姨妈原见着女儿来,正要含笑问两句黛玉回门的事,不曾想女儿竟垂泪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由不得怔在当场:“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什么改了罢?可是什么欺负了你不曾?”说罢,她面上便带出怒色来:“你向日里待人厚道,万事不放在心上的,今儿如此,必有大缘故的。只管说出来,还有我与你主张。”
宝钗双泪簌簌而下,如滚珠一般,哽咽道:“照规矩礼数,我原没脸说这样的话,可现也顾不得了。妈一心疼我,可齐大非偶,我瞧着竟不如从此改了去。今日老太太又有言语,连着姨妈都不曾往我这里看两眼。旧日约定,道是一年之期,可如今又如何?这年复一年,二姐姐不必说,怕是林妹妹也须为人妻母了,彼时我尚在闺中,旁人怎么看?”
说罢,她便将贾母并王夫人所言所行,一一道来。
薛姨妈却还有几分不信,可又心疼女儿,细细想了半日,方道:“你姨妈万不能如此,放心,我今儿便往她那里说道说道。”宝钗双目微红,泪光闪闪,因道:“妈为了我的事,寻姨妈说了几遭,还是如此。可见上赶着不是事儿。依着我看,倒不如冷一冷,也往外头说两句。姨妈真若有心,自然有话,若无心,我们面上也好些。”
“这却不妥,不是我们家的行事。”薛姨妈却自摇头,正要再说什么,不曾想外头一阵喧闹,母女两人皆是一怔。宝钗忙收泪,又取帕子擦拭了,高声道太太、姑娘,不好了,外头来了一伙人,道是那梅翰林家的,说是要与我们琴姑娘退婚!”
第一百七十九章失东隅宝琴伤悔婚
薛姨妈并宝钗霍然起身,面上皆是有青白之色:“什么!”
宝钗年轻敏捷,又见着母亲气得浑手发抖,忙搀扶着她坐下,又定了定神,才道:“叫管家将人招进来,万不能在门口闹出什么话来。既是到了这地步,他们必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没得玷辱了琴妹妹的名声!再有,赶紧打发人将哥哥并蝌兄弟叫来处置,母亲并我到底是女流,须不好出面的。”
同喜同贵两个原是慌神了的,见宝钗条分缕析说得分明,兼之素日知她稳重明白,皆是答应一声,忙奔出去处置。
“我的儿,幸而有你在。”薛姨妈这会儿也定了定神,虽然还气得面红紫胀,到底能稳得住了,因拍了拍宝钗的手背,重又站起身来:“管家到底是仆,怕是镇不住的,叫人在大堂树一面屏风,我先过去稳住场面,等你兄弟他们来了,再分说明白。我们薛家,也不是好欺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