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贾琏索性赌气往外书房去,凤姐却被扶到内里躺下,半日后大夫来了一诊,竟是张口道出有喜两字来,却让众人又喜又惊。这有喜自是好事儿,可着前头闹了一场,凤姐又嚷肚子疼,怕是这一胎不好。果真,后头大夫便说动了胎气,所幸素日身子骨尚算康健,倒还不十分着紧,后头几个月却得善自保养,万不能再劳累动怒的。当下,他先施针稍稍压住,且令熏了艾草,又开了安胎的方子,方才去了。
贾母等听得这话,早千百句令人熬了安胎药,又在凤姐身边说了半日的话。凤姐疼得汗湿了枕巾,过了小半日,方算渐渐缓了过来,听得是有喜,心里也是吃了一惊,后头却又生出欢喜来:她嫁入贾家好有些年了,却只生养个大姐儿,偏那贾琏是个贪花好色的,一时拘不着,便不管香臭都寻摸了来,若是一时生出个庶长子来,她岂不成了个笑话!不想,今日竟有了身孕,若是得了个哥儿,凭着什么,她也能站得住了!
想到这一处,凤姐不由伸手摸了摸腹部,虽不曾有半丝儿感觉,心底却柔软了下来。平儿见着她如此,忙笑着端来一盏核桃露来,又有几色点心果脯:“奶奶可得仔细将养,一举得个哥儿,才是圆满。”
听得这话,凤姐心里欢喜,面上却不露分毫,反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二爷那里又怎么说?”平儿心里早有成算,立时道:“二爷也是吃多了酒,方才去了外书房,一坐下便睡了去,唤也唤不醒,等醒来知道这件事儿,必是欢喜的。”
凤姐方才不说话。
外头已是煎好了药,忙忙送了进来。平儿接过来吹了吹,便要服侍凤姐。凤姐瞧着这一碗苦汁子,便皱了皱眉头:“我从来身子就好,方才不过碰了一下子,如今已是好了,偏还要送这个来。”说是如此,在平儿的劝说,她到底还是喝了汤药,又含了一枚杏脯,躺下来想了一阵,忽而翻过身来道:“老太太、太太她们已是去了,想来过会子几个姑娘也要过来瞧一瞧,她们原是娇客,须得备下点吃食来。若是平日也还罢了,今儿却正忙着,说不得厨下便混忘了去,你使个人去说一声。”
平儿应了下来,又嗔凤姐:“到底小事,便有什么不周全,几个姑娘都是极好的,哪里会计较这个?倒是奶奶,正该保养着,偏又费神想这些子。”
两人正是说着,外头便报宝钗、湘云两个来了,及等她们坐下,三春也是款款而来,又与黛玉告罪:“林妹妹似有些暑热,回去吃了汤药,却让我们代问个好儿的。”凤姐笑着点头,又令摆上茶果来,且说了小半晌的话,众女也不合多留,自告辞去了。
而这时候,黛玉一个倚在床上,听得紫鹃将凤姐的事儿回了一番,抬头瞧着外头竹影森森,不由舒出一口气,道:“总算有个首尾。想来二表哥也是吃多了酒,等着醒过来,又知道凤姐姐有喜,事儿也就过去了。”
“可不得如此。休说二奶奶如今正金贵,便是寻常的时候,也没这么个理儿。老太太、太太都为二奶奶做脸,攒金祝寿的,偏二爷在这一日寻不自在。”紫鹃将茶盏搁在案几上,瞧着黛玉面色好了许多,便笑着应了两句:“说来二奶奶虽是吃醋,原也是有理的,若是这一回能得个哥儿,想来日后也就松快些,随二爷怎么去了。”
黛玉听得这话,也是点头:“凤姐姐不像是福薄的人,想来必是能心想事成的。”春纤正巧从屋子里出来,听得这话,不由叹了一声:“只怕二奶奶不知保养,还一心想着拿权呢。”
她嘴里说着,把手中托着的纱衫抖开来,笑道:“都说如今入了秋的,偏一日热一日冷的,姑娘身子又弱,常日里还是穿这个的好,外头再罩一件薄的,也省得冷热不着。”这却是她做的,一色白底红花,一色淡青底儿墨竹纹,俱是鲜亮活计。黛玉细看两眼,便是点头称赞,心底却还想着春纤方才说的话:“你说凤姐姐的话,又从何说来?”
“原是平儿略提过一句的,说二奶奶素日要强,讳疾忌医,连药都不愿吃的。”春纤见黛玉有心细问,便将自己所知的事儿说了一回,又叹道:“一者不愿吃药,二者不知将养,三来事务繁杂,又有二爷添乱,二奶奶如何将养得好身子?”
紫鹃听了,不由皱眉道:“二奶奶这么个聪明精干的,竟也糊涂了。这头一样,自己身子要紧,千好万好也抵不住这一桩。这第二样,便是要养下个哥儿来,自己方能站得住脚。有了这两个,凭着二爷怎么去,也能降服了去。失了这两个,旁的不说,大姐儿便是可怜了。”
黛玉一怔,忽而想起自个儿的身世,一时倒有几分伤感起来,停了半晌,才幽幽叹了一声:“你们说的是,凤姐姐素日待我也好,如今我既知道了,总要劝上一句的。”
她自来是个玲珑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是心里明白的。紫鹃与春纤便也不深劝,只道一声姑娘仔细些,便没有再提。等着翌日黛玉过去,春纤也随着过去,恰碰见平儿从内里出来,见着她们,便笑着往里头让,口中又道:“我们奶奶方才还念着林姑娘呢,这会儿姑娘便到了,可真真是巧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劝凤姐更添意绵绵
口中这么说着的,她面上却稍有迟疑,悄悄递了个眼色去。
黛玉与春纤不免脚下一顿,方听到内里贾琏正与凤姐说话,旁的再没听着,只得一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隐隐传了过来。却原来昨日贾琏心头气恼,又是憋着火的,竟自就在外书房胡乱混了一夜,底下也无人敢吵嚷。
及等天明醒来,他想起昨日的事,正觉没意思。邢夫人却还记挂着昨日,一早过来,叫了他去贾母这边。贾母自是一番教训,又道了凤姐有孕之事。若是平日,贾琏不免生出一丝争辩的心,这会儿听着凤姐已是有孕,昨日差点儿伤了,心里也生出几分羞惭来。他忙先与贾母告了罪,回自己屋子里,又见凤姐倚在榻上,脂粉全无,黄黄的脸儿,唇色发白,眼圈儿也有些肿,比往常瞧着更觉可怜可爱,便不由软语告饶起来。
凤姐原还扭过身去不理会,听了几句,心里羞恼愤恨便也消了五六分,且有几分气盛起来,嘴里不由自主啐了两句,只还扭着不依不饶。此时平儿与里头道一声黛玉来了。贾琏心下松了一口气,忙与她递了帕子拭泪,又与进来的黛玉道:“林妹妹来了。”
黛玉忙垂头一礼,抬头见他神色略有几分讪讪,却还算平和,再一想春纤所说,心里不由想:虽说这个表兄庸俗寻常,做事没个章程礼数,待凤姐却还算过得去了。常日里凤姐便有几分气盛,他都能软和着来,赔礼告饶的,只这一条也算不容易。
有了这个念头,黛玉却只一笑,并不多言。
贾琏也是个知趣的,当即略说两句话,便推托有事出去了。凤姐便稍稍支起身子,平儿忙将个大引枕搁在她身后,又将被褥压了压。黛玉见着,便上前来握住凤姐的手,笑道:“没得坐起身来做什么?仔细头疼。”
凤姐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她自来便喜黛玉伶俐,兼着是惯熟了的,又有贾母等缘故在,待她十分亲近。此时见着她来,便笑着道:“阿弥陀佛,总算见着你了。”说着,她又讲些随常的小事儿,却是凑趣之意。
黛玉且与她说话,又见她眉宇舒展,虽说面黄唇白的,精神却还健旺,便道:“偏昨儿我病了,竟起不得身,夜里倒是念了两回。如今瞧着你,倒是自己想多了。”
凤姐便笑,又道:“我的事自有主张,你且不必担心,将养自己身子要紧。不然,要是老太太知道了,还的说一声我不中用呢。”她自来有一番威信,此时说道起来,越发显得眉眼飞扬起来。
看她这样,黛玉心里想了一回,越发觉得春纤说得不错,再见凤姐一只手拉着自己,一只手却搁在腹部,不觉心里一怔,兼之昨日因着大姐儿想到自己,如今瞧着凤姐,倒是想到自己母亲上去。母亲便是只养下一个自己,后头身子亏损,虽有弟弟,却也是早早夭亡……
念着这一处,黛玉不觉嗓子发涩,低低叹了一声:“凤姐姐只让我好生将养身子,怎么忘了自个儿?如今更不同往日,竟是双身子的人,还是这般操心费力的。若是亏了根本,岂不是自误了?”
她这一句话,颇有几分过了。
然则凤姐待她向来亲厚,虽因着自己要强,不愿认了身子虚弱,心底却还是承情的,因道:“你又多想,不过昨儿我磕碰了一下,不然再不会如此的。自来我身子康健,哪里就亏了根本?”
黛玉听了,斟酌了好一阵,到底还是将心底话说了个明白:“不怕你恼,旁人我也再不说这样的话,没得他们气恼,我也伤心。何苦来着的。今日一过,我再不说这话——你是知道的我们家的事,好好儿的一家子,独留下我一个,为着什么,不过是父母多年操劳,身子有亏。可见这上头的紧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