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就在此时,外头管家竟跑来将那大门拍得震天响,口中犹自连声喊道:“老爷,衙门里送了急报!”如海不及思量,便霍然起身,急令其入内,且将那急报展开一看,面色便是一变:泰州暴乱!再细细看下去,不过片刻,内里详情俱是在心中打了个转,他当即一怒,且将那急报拍在案上,恨声道:“心生贪念,婪昏聩之极,方有此祸!可惜民生艰苦,何其无辜,先逢天灾,再遇*,现又生暴乱……”
如海唏嘘一声,却还强自收敛心神,且自思量。
说来也是应了如海之言。这泰州虽身处江南之地,素为鱼米之乡,到底天有不测风云,今番却是先有旱灾,后有洪涝,赋税又重,虽说乡民家中且多有些粮米银钱,到底只见着米粮一日日耗尽,渐生不稳。这原该赈灾的,亦是得了今上恩准,令与银米赈灾。谁知本地的知州张建却是个贪心不过,既是想着本地到底是鱼米之乡,原都是地主,到底家有积蓄,很不必十分赈灾,便将粮款笑纳了大半;次又盼着赋税上面再捞一笔,竟是催逼不放,后头再一想着积攒下来打点上官,一应银钱俱在内里,竟是又加了一层。这等油锅里的银钱也是捞出来花,何况其他,这张建却是个精明之辈,且打点上面不惜银钱,竟在此地做耗数年,官衙上下俱是糜烂不堪。
这天灾*之下,泰州本地便盗匪渐生,那张建也是无能,兼着昏了头,竟想着除去贼首,亦是一份功劳,竟是随着守备前去,亲自打点着捕快等等前去剿匪。这一去且不说打得如何天昏地暗,却是将自个儿一行人等送到了贼窝之中。
那一伙盗匪兼着擒住了本地的知州并守备,又见他们十分不堪,数千个人竟也敌不过他们数百之众,只当天底下俱是如此,也是心生了念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占了衙门,将那张建的头颅砍下挂上杆子,且将内里抄出的银钱粮米等散了众,竟是立了旗帜,喊了铲昏君除奸臣的话,须臾之间便号称有数万之众,竟是生生坐下乱来。
似这等祸事一出,着实惊心。今番知州顾城因母丧守孝,辞官归乡,新任知州尚未履职。原该同知兼顾庶务,偏生同知前些时日又因故去了扬州府,并不在本地。休说底下的一干小官不免兢兢战战,便是本地守备等武官,听得数万之众,也是心惊不已,因又想起尚有林如海这等二品大员在此,又是巡盐御史,原是今上心腹之臣,他们忙拍马赶到,且将这急报送了过来。
如海原是心思机敏之辈,虽则惊诧恼怒,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只片刻功夫,便是冷静下来,当即又将那急报细细看了一回,方抬头问道:“来者几何?现今可在大堂之中?”这虽是大事,他为巡盐御史,却也并非本地父母官,自不能代为掌管,且今番还是那等武事。那些官吏将这急报送来之意,他是明了,却不能插手这些事务,在这等波橘云诡之时,徒引猜疑。
管家忙一一报来。如海听得本地一干大小官吏俱是到了,眉头一皱,忽而想起先前一样事情,由不得叹息一声:他们这是心生慌乱,又无人主持,方病急乱投医,竟到了自己这一处。若是如此,自己却要斟酌一番了。
心内这么想,如海也顾不得旁个,只披上官服,略作整理,就是匆匆赶到前面大堂之上,且与众人相见。那一干官吏多半正自瑟瑟,面有慌乱之色,见着如海来了,恍若见着了活神仙,忙起身拥簇而上,只还存了一点礼数,多走两步后就是停下,口中连声唤着大人、大人来了等语。
如海见着他们如此,越加确定是什么缘故:四年前扬州城外十里,亦是生了一场暴乱,祸延数百里,那些暴民围城月余,险些就攻入城内来。后来虽是被镇压下来,到底让全城上下心有余悸,这些官吏却是经历过的。今番再闻说暴乱一事,且此番为数万乱民,比之先前更为势大,他们自是心惊不已。虽非扬州之内,不免也心神失守。
第二十九章排众议劳心博恩泽
见众人这般形容,如海心内一叹,也是无法,只得高声喝道:“诸位大人,既我等身为臣子,复为本地父母官,此番遇事,必得尽心竭力,上则报效圣上,下则安抚黎民,如何做这等小儿姿态!”这般言罢,他先问可将此事快马急报送至金陵,听得已是派出,方才又令管家端来茶水,次则令其挥退众仆役,独自守在门外,方自己端端正正坐在上首,且看一众官吏。
见着如海这般言谈举动,那一干官吏也渐次平复了心绪,只是面色少不得有些异样,且有几分慌乱,唯有一个武官扬州守备唤作段明成者,从头到尾一般神态,只从那冷静之中透出几分焦灼,却非惊慌恐惧,倒有些许跃跃欲试之意。
如海瞧着这般情景,心内思量一回,因暗想:我原非本地官,纵因位高并群龙无首两样缘故,到底不能干系太深,这等暴民兵乱,却是武官所辖,且这段明成素来名望颇重,原也是于西北立功之辈,并非那等不能撑起事的。如此,竟不如让这段明成在前,自己做辎重粮草之事,暗中再行弹压了城内慌乱,想来这般无奈之举,朝中御史知道后,也是不能多说的。
有了这等思量,如海便又做稳重之态,或轻或重且是一通安抚,将众人渐次弹压了下来,才是与段明成并另外一个千户唤安坦远道:“这等民变暴乱,原是兵家事,本为你们所属,不知两位做何思量?”
那安坦远却是个世袭,虽祖上是弓马娴熟,于血火之中拼搏出一份家业来,他也略知弓马,稍通军略,却是素来平平,不过倚靠着祖上的脸面而已。又是平日安荣尊贵的,不免胆气不足,此时早已是面有青白之色,闻说如海这话,只当他亦有推脱之意,安坦远再顾不得旁个,先就是带了几分尖利,气息却显得有些虚弱:“暴民乃有数万之众,我辖下不过千余兵勇,便是段守备也唯有五六千之众,敌强我弱,又能如何!”说到这里,他唇色微微有些发青,吐出最后一句话,面色且都有些灰败起来:“不过苦守待援罢了!”
金陵离扬州不甚远,为一府之重,兵马众多,他们不过守城十数日便能得援,这般苦守虽是艰难,总也比出战来得容易,也不至出什么差池。
如海听得这话,倒也不出意外,只是瞧着安坦远如此神色,心内暗暗摇头,似这等心志为人所夺的,只怕连着守城都是指不上的。由此,他再也不多看这安坦远一眼,只转头看向段明成:“段守备亦是如此思量?”
“大人!”段明成闻言,忙肃然而起,立在那里,神情刚毅,声音朗朗犹如刀剑相击,躬身一礼,方道:“下官以为暴民虽号称数万之众,看来人多势众,但一则,传言号称数万而已,谁知究竟有多少;二来,他们原是百姓,且受了饥寒,绝非悍勇之辈。如此乌合之众,又有何惧?虽有敌众我寡之言,倒不妨趁乱袭杀。”
如海听他言下之意,竟有拔军杀敌之心,无甚守城之意,心内不免一顿。虽说这段明成之言颇有道理,但是瞧着屋舍之中的官吏都是这般慌乱,真要如他所言,只怕城内立时要翻了天。再者,这等破釜沉舟,也是殊为不智,他再三思量,方才道:“敌我之论,便如段大人之言,出击也断乎不可。须知城内百姓惶恐,暴民数以万计,此时断不能行破釜沉舟之事。然则,困守城内,使城外百姓任其倾轧,亦非良策。”
“大人之意,究竟如何?”听得如海这番话,旁人俱是松了一口气,那段明成却听出几分旁样意思来,心下先是一怔,复则一喜,不免有些探出身来,一双眼睛只盯着如海,目光炯炯。
如海见着他如此急迫,反倒有些诧异,心下思量一回,到底还是道:“急报不过一二日便至,然则暴民必不能如此。我思量着,一则遣人将城外百姓依着远近早些安置回城,也能坚壁清野;二则,段大人不妨领一部人马设下埋伏,于途中袭击,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许能建功,只是如此却得一击得中,便要远扬。若是立时不能归来,我等也不能再开城门。大人可敢立下军令状?”
那段明成闻说这话,心下一番思量,便扬眉高声道:“如何不敢!下官必当效死力,以报圣恩!”
旁的官吏见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竟是要将此事定下,不免生了慌乱之心,当即便纷纷道:“两位大人,扬州城内不过数千之众,守城尚且不能,如何还能击杀敌寇?若一时不成,竟至破城,岂不是辜负圣恩,复则祸及黎民?”
如海自是明白其中轻重,一动不如一静,不论如何,守城是必不出错的,若是出城攻打,便是成了,如今动辄得咎的局势之下也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若是女儿黛玉终身得靠,自己便是偷生一时,求取些许相处时日,也就罢了。但他现今已是朽木沉珂,今番筹谋必定要损及寿命,垂危之人,又无子嗣,便是京中御史诋毁,到底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必有一线余地,且能借这些功劳与女儿黛玉留一点恩泽。
有了此番想法,如海自是越加笃定,慢慢着道:“难道诸位大人便知苦守必能得以守城?”
“总归、总归……”
见着他们犹自呐呐,如海又道:“而任其侵凌周遭?若是圣上垂询,又当如何?我等有城墙之固,且选拔乡勇,保家卫国,如何不能?”
一众官吏听得这一番话,再观如海安之若素,心下也渐渐有些安稳,不免都在心中盘算一番,方觉得如此倒也未必不能成事的。就是安坦远,到了最后也说出一句话来:“大人所言甚是,我等必定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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