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潋走过去,竟看见几个熟面孔。有一个是去年叛逃的刺客,被秋叶抓了回来,后来就没影儿了。夏侯潋还以为已经被斩首了,没想到在这儿。
夏侯潋并不多做耽搁,继续往下走。再下一层果然就是案牍库了,比人还高的书格密密麻麻摆在地上,两个书格之间仅仅能容下一个人行走。他大睁着眼睛在布满灰尘的卷宗中查找,终于中间的书格上找到“迦楼罗”的卷宗。里面全是关于历代迦楼罗的资料,他翻到最后,果然看见了夏侯霈的画像。
这画像不知道是谁画的,除了脸蛋简直没一处像夏侯霈。画上的女人眉目灵动,嫣然浅笑,像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哪里像杀人如麻的迦楼罗?可夏侯潋抚着那小像,眼眶还是发红。他用力抹了把眼睛,将卷宗往后翻。
卷宗里记载了夏侯霈每次刺杀的经过,从十二岁开始,一直到三十五岁。夏侯潋直接翻到最后面,想看夏侯霈最后一次战役,却发现那一面已经被人撕了,只剩下一点页根夹在书缝里,像一排泛黄的牙齿。
其实夏侯潋早就预料到了,只是不甘心,抱着一点微末的希望。如今,这点希望就像指缝里的沙子,一下子都随风溜走了。夏侯潋原地呆了半晌,往前翻了几页。
乾元二十八年夏四月丁巳,青州,大雨。迦楼罗于城南大街斩杀漕帮叶绣。
乾元二十七年秋七月丁未,百尺崖,雨。迦楼罗于贺氏牌楼斩杀贺家家主贺坤。
乾元二十七年夏六月甲辰,桃渚,大雨。迦楼罗于武家村追击君子刀二当家木青,遇十人围堵,尽杀之。
……
夏侯潋连着翻了几页,从乾元二十六年开始,大雨、大雨、雨、雨、大雨……全是雨!原来,那个人早就想要他娘死!青州临海,四月最为多雨。百尺崖临海,夏秋之季常常暴雨连连。桃渚亦然。那个人故意令他娘雨季前往刺杀,就是想要加重她的伤势!
到底是谁,能有权力分配伽蓝八部的买卖?是谁……
夏侯潋的头一阵阵地疼,他知道那个答案,那个漆黑的影子在他脑海中浮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夏侯霈是伽蓝第一刀,她从未背叛过伽蓝。为什么?他又翻回了画着小像的那一面,页脚有一行淡淡的墨迹,写的是画者之名,几乎看不见。
上面写的是:弑心。
夏侯潋的手在颤抖,卷宗仿佛有千钧之重,几乎让他捧不住。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夏侯潋猛然一惊。
“是我。”秋叶从后面转出来,“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的。”
“师父。”夏侯潋红着眼睛。
秋叶把卷宗放回书格,低声道:“走吧,出去再说。”
话音刚落,上一层有脚步声传来,两人俱是一惊,夏侯潋迅速吹灭了火折子,和秋叶躲进书格深处。
脚步声渐近,一个男人擎着一方烛火出现在前方,夏侯潋弓着身子,从卷宗上方的缝隙窥探那人的面貌。那个人的脸被书格挡住了,夏侯潋只能看见一团光亮中,墙壁上曳出一条孤长的影子,一下一下地耸动。夏侯潋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花,他看着看着,好像看见整个山洞都跳动着那飘忽的鬼影,一下一下,充盈了山洞。
男人没有说话,沉默着,站在夏侯潋方才站的地方。把手放在迦楼罗的卷宗上,停了许久。
终于,他抽出迦楼罗的卷宗,翻到夏侯霈的画像那一页,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一点点撕下,放在烛火的火苗上。火苗舔舐着小像,夏侯潋的心揪着,他看见夏侯霈明媚的笑颜在火中化为灰烬,散入空中,再无踪迹。
第51章步生莲
烛火毕剥地跳动了一下,墙上的影子一动,忽地分出了一条黑影,与弑心的影子面对而立。夏侯潋吓了一跳,再定睛看时才反应过来,弑心身后一直站了个人,影子重叠在一起,现在他移开步子,便有两条影子了。
夏侯潋踮着脚尖往右边走了几步,透过书格的缝隙,看见那个人穿着黑色的斗篷,整张脸藏在黑暗里。
“唉,你这又是何苦?”男人接过弑心手里的卷宗,道,“你当初画这玩意儿画了三天三夜,被夏侯看见,笑了你三天三夜。笑完跑来问我,明明她和小像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怎么照镜子又觉得不像。那个只知道杀人放火的傻冒,怎么会知道整个伽蓝只有另一个傻冒觉得她是个女人。”
男人的嗓音有些粗哑,似乎生了病,泛着浓浓的鼻音。
可夏侯潋还是听出来了,这个声音属于段叔。那个会从外面带匕首给他玩儿,带话本子给他看的段叔。
他的指尖有点发凉,心一点点沉下去。他忽然不敢再听了,可他必须听下去,无论他们说什么,他都必须听下去。
“都是往事了,不必再提。”沉默的男人终于开口了,夏侯潋看见他缓缓直起身,黑袈裟的袍裾扫过书格,像黑暗的蝶翼。
“你是不是后悔了,弑心?”段叔轻声道,“其实后悔也没什么。小潋还不知道这件事,持厌对夏侯霈没感情,他们是你的儿子。如果将来哪天小潋知道了,你推给我就是了,反正夏侯的鞘是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柳归藏手里的人也是我。”
“你错了,”弑心的声音冷漠又高寒,“我们这些人哪里有后悔的资格?我们走的是修罗之路,踩在刀尖之上,每一步都沾着血。往前走或许还有一线希望,总觉得再走几步就是尽头,可是一旦回头,就意味着要把从前的痛苦再尝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