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气得手脚发抖,将那奏折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扭头见魏德还跪在身边老泪纵横,连忙把他扶起来,道:“大伴儿,是朕错怪你了!看样子,定是那个钱正德吃里扒外,带累大伴儿!”
魏德连连点头,“万岁放心,老奴回去定要好好处置这个狗奴才!”
“有罚也要有赏,”皇帝叩了叩桌子,“沈玦这回立了功,该好好奖赏奖赏。赶巧了,李爱妃身边有个叫朱夏的,模样长得还行,爱妃在朕边上吹了好几次枕头风了,要把她配个可心人儿。沈玦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虽说是挨过一刀,身边也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应着才好。便将他们配做一对吧!给沈玦,如此一来,朱夏也还能在爱妃身边伺候,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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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西斜,金黄的阳光照进来,将沈玦映在地上的影子拉成一个孤零零的瘦长条儿。魏德出门的时候忘了关门,时不时有小太监小宫女端着托盘经过值房门口,瞥见沈玦跪在地上,都议论纷纷。
沈玦垂着头,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像一座石雕。太监宫女的叽叽喳喳他听得明白,可他这颗心早麻了木了,再厉害的流言蜚语也戳不出新鲜的血来。他只觉得有点儿冷,分明已是六月了,紫禁城主要的宫殿都备了冰块儿,皇上每天都要吃一点冰镇果子解暑。他是东厂提督,也有相应的分例。可他还是觉得冷,凉飕飕的风直往心里钻。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还是谢惊澜的时候,他刚拜了师父,也刚知道原来他那个所谓的爹连他的模样是什么都不知道。夏侯潋为了安慰他,在园子里抱了他,告诉他:“难过的时候,抱抱就好了。”
他闭上眼,很努力地回想那个拥抱,回想夏侯潋的声音。慢慢的,他好像真的感觉到夏侯潋用力地拥着他,手按在他的肩后,掌心传来冬日炭火一般的温暖。
值得,都值得,只要夏侯潋好好的,就值得。他微微地弯起唇角,有一滴眼泪划过脸颊,落在地砖上,碎成千滴万滴。
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沈玦辨出那是魏德。他擦干净脸上的泪渍,重新作出双目含悲的表情。
蟒袍的裙摆擦过沈玦的手臂,魏德见沈玦还跪在原地,“哎哟”了一声,把他扶起来。
“你这孩子,心眼怎么这么实?咱家不叫你起来,你自己不知道起来歇着吗?”魏德嗔怪地看着他,将他拉到明间里坐下。
“儿子犯了错,理应跪跪长记性才是。”沈玦低着头道。
“什么错儿!”魏德摇头叹了声,“都是为父财迷心疼,猪油蒙了心,竟念着那么点儿蝇头小利,还错怪你!幸亏你杀了那个贼子,要不然咱家也要被他拖下水!”
“是儿子僭越,自作主张,往后再也不敢了,求义父原谅。”沈玦说着,又要跪下去,魏德扶住他的手臂把他按回椅子里。
“玦儿,你可知道当初为父为何一眼就相中了你,把你从冷宫捞出来?”魏德站起身,天渐渐暗了,灯火又起了,魏德隔着蝉翼轻烟一样的软烟罗窗纱看外边儿朦胧的灯火,好像看见了不真切的往事。
“因为那日儿子在马蹄下救了您么?”沈玦答道。
“不是因为你救了为父一命,而是因为为父在你身上,看见了为父自己。”魏德摩挲着手里的碧玺珠子,道,“万岁还未御极之时,只是个人嫌狗厌的皇子,更何况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我就像路边的草,谁见了都可以往上面踩一脚。可我不甘心啊,我尽心竭力伺候万岁,就盼着哪天可以熬出头。你看,上天垂怜,万岁登基,我也成了这紫禁城里说一不二的人物。玦儿,那天在围场,我从你眼里看到的,就是当年我的不甘心!”
“就算有凌云之志,没有义父的栽培,又哪有沈玦的今天?”沈玦将茶盏端到魏德跟前。
魏德接过茶盏,拍了拍沈玦的肩头,低声道:“好好干,孩子。你不是钱正德那群烂泥扶不上墙的货,他们呐,打心底里就认定了自己是个奴婢,自己都这么认了,又有什么出息呢?咱们才是一路人,我老了,倦了,迟早要撒手走的。将来,这一切,”魏德环顾司礼监,对沈玦笑道,“都是你的。”
是啊,都是我的。织锦琵琶袖下,沈玦的手指绷得青白。
沈玦低着头,魏德看不见他唇边的冷笑和眼里翻涌的阴霾,只听见他一如既往轻声细气地说:“义父,您会长命百岁的。儿子只要在您身边当个传话的小太监,就心满意足了。”
宫门落锁之前,沈玦出了宫。方存真早已侯在沈宅多时,见沈玦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弯着眉眼迎了上去,他眼力太好,一不小心瞅见沈玦脸颊上的红印,心狠狠跳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去,身子愈发弓下去一截,只假装没看见。
沈问行捧来巾栉,哭丧着脸沾温水轻轻熨沈玦脸上的红痕,心里不知骂了魏德那个老混蛋多少遍。
“药怎么样?”沈玦一边净手一边问。
方存真喜笑颜开,献上一个小叶紫檀的小盒子。
沈玦接过盒子,打开,里边儿躺了一个小药丸子,还有一张宣纸誊抄的药方。
“督主,这就是七月半解药的样品和药方了。”方存真点头哈腰道,“都在药人身上试过了,现在他们个个生龙活虎,活蹦乱跳,一口气能吃四碗饭呢!”
“你确定?”沈玦问。
“当然!小人怎敢骗您!”方存真指天指地地赌咒发誓,末了,又眉开眼笑地说道,“这药还没个响亮的名字呢,还请督主赐名。”
沈玦看着盒子里的药丸沉默了许久,那拇指节大小的黑色药丸在灯下闪着玉一般的光泽,像一颗洗尽风尘的黑曜石。最终,沈玦低声道:“就叫它‘极乐’吧。”
“好名字!好名字!”方存真连连称赞。
“可是,”沈玦合上木盒,颇有些头疼地说道,“极乐的存在,万不能让魏德知晓。你庄子上这么多人,可如何是好?”
方存真眼睛骨碌碌一转,稍稍走近几步,说道:“死人的嘴才最靠得住,督主,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把他们一把火全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