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赵静的事,段缱其实并不想提起太多,赵静在她亲事上反悔的这一举动给她带来的伤痛太大了,即使已经过了三个月,她也还是无法释然,每当想起来,心情都会低落上几分,但她考虑了片刻,还是决定就王筠的事和薛氏聊上一两句。
这就是人情往来该做的事情,世交、姻亲、旧识,种种种种,各府间的关系盘根错杂,看似无关的两家指不定在什么地方就会有着交缠纠葛,如同那个王仲王少府,在今日之前,段缱从未想过他的本家会在晋南,或者说,她压根就不会想起这个人。
可既然知道了,就少不得要多说几句了。
这么想着,她对薛氏道:“说起来,王少府家的大姑娘,闺名唤作王筠的,就在我母亲的临华殿里任职女官,是母亲跟前的得意人。不知王夫人对其可有印象?”
听闻此言,薛氏本就热情的笑容里立时又增添了几分殷切:“虽不曾见过面,但每年两家的书信往来里,堂叔都是对这位大姑娘夸了又夸、赞了又赞的,想来是位顶顶好的妙人儿,能在皇长公主殿下跟前服侍,是我们王家的福气。”
随着她这一句话音落下,周围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在场其他人脸上的笑容虽然不变,但心里都多了几分嘀咕,不外乎是在想着没想到王家不仅有人在朝为官,连宫里都有人,还是在皇长公主跟前当差服侍的,真不知道这王家是交了什么好运,竟能父女两个都成为皇长公主跟前的得意人。
薛氏是个爽利大方的,换句话说就是不够心思细腻,这些隐藏在笑语温言之下的心思,她全然没有察觉,段缱却是自小生活在长安皇宫里的,见多了各色人面,这点伎俩且瞒不过她,要知道脸上的笑容可以假装,但眼底泄露出的情绪可是不会撒谎骗人的。
不过她对这些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不感兴趣,她的眼界比她们要宽广得多,她看的是长安,是宫苑,后宅女眷的这些琐事不在她的目光所及之内,不值得她放在心上。因此和宴开时一样,她虽然察觉到了各人之间的私下心思,但全当不知,继续笑着和薛氏说了几句话,就不动声色地把话头抛了出去,让她们互相交谈起来,她自己则是坐在上静静聆听,偶尔笑着说一两句。
第二巡膳食很快在众人的交谈声中过去,最后一巡膳,丫鬟端上来的是一道蟹肉虾仁蛋羹和几样时令的瓜果切丁,望着小碟里切成丁块的各色果肉,段缱总算有了一点吃食的心思,拿签子签了一块梨肉丁,放进口中慢慢嚼了咽下,正欲喝一口清茶,就忽然感受到了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停下动作,抬眸朝前看去。
受邀来与宴的都是各府的夫人贵女,但凡知道些分寸的,都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盯着自己看,毕竟她的身份摆在那里,比她们要高出许多,许多人甚至连诰命都没有,不过顶着个官家夫人的身份头衔,和她在本质上有着区别,在摸清她的脾气之前,是不敢这么放肆的。
不过水榭里除了各府的夫人之外,还有不少云英未嫁的小姑娘,有些已经定了亲,有些则是还待字闺中,能被长辈带出来参与这赏枫宴会的,自然都是在家里受宠的,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规矩不及长辈守得安稳,胆子却要比后者大,头一回遇见从长安来的郡主,忍不住好奇心,偷偷在用膳间隙抬头觑她两眼也说得通。
段缱的目光在前方扫了一圈,果然看见了一个小姑娘急着低头的心虚动作,她打量了两眼,见其一身绣衣罗裳,穿得清雅娟秀,又生得水灵白嫩,相貌不错,是个天生好颜色的,看着舒心顺眼,就没有生出计较的心思,笑着朝那姑娘边上坐着的妇人问了一声:“这一位姑娘是……?”
正在和他人说笑的高氏心里一突。
被段缱问话的人正是她,而那个偷觑段缱的人,则是她的大女儿楚南雁。
楚南雁心思细腻,早在先前高氏叮嘱她与宴时需要注意的规矩时,她就敏锐地从对方嘱咐自己的话里听出了几分暗藏的意味,母亲……似乎对那位长乐郡主有些看法。
可是他们一家从来都生活在晋南,长乐郡主远在长安,最近才跟着世子嫁来此地,和自己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母亲怎么会对她有看法呢?
楚南雁对此疑惑万分,再加上她对这位从长安过来的郡主很是有几分好奇,就忍不住趁着宴会间隙偷偷看了几眼。
这位郡主的容貌,她在宴会开始前被免礼时就和众人一道抬头看过了,心里头也有几分震撼,因为那倾城的容貌不是几句赞美的言语就能概括的。
这两年,她被高氏带着出入大大小小的宴会,听到的赞美之词不绝于耳,原先还为晋南第一美人的名号有过羞赧和不好意思,但在他人不间断的赞美之下,也逐渐转变成了自信。
然而,这一份自信却在今天被打破了。
那是怎样的一种美,不仅是外貌,仪态、气度,方方面面都把她比到了泥地里,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高贵大方,带着一点的漫不经心,仿佛任何事物都不值得放在眼里,似乎拥有着这世间的一切。
那是一种……她连项背都无法相望的美丽。
楚南雁生长在晋南,见过的品阶最高的女子也就是先前在这王府里的晋南王妃,公主、皇后,这些只在书中出现的人物,对她而言都是一种陌生又遥远的存在,但这并不妨碍她以皇后为天下女子典范、贵女之尊,今上尚未娶妻,那么皇后的印象也可以用在皇长公主身上。
但是在看到的段缱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这位长乐郡主的高贵美丽,比之那些皇后、公主、皇长公主都要更甚,虽然后面三者她哪一个都没见过,可她就是有这么一种莫名的感觉。
这位长乐郡主,似乎生来就是让人仰慕的。
震撼的同时,她的心底也生出了几分黯然失落,她被旁人夸赞了许多次,多到连她自己都暗中以晋南第一美人自居的程度,虽然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可是这么巨大的云泥之别,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和那位郡主比起来,她就是片小小绿叶,隐藏在重叠的花瓣之下,被妍丽的花朵衬得渺小无比,连个花骨朵都算不上。
她总算是明白什么叫做自惭形秽了。
感受到了双方差距的楚南雁心情低落,她跟着高氏落座在亭中,知道自己该遵守母亲的叮嘱,规规矩矩地垂坐着直到宴会结束,可她心里一直都想着这些事情,心神不定,终于在第三巡膳食上来时,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上一眼。
长乐郡主就坐在那里,正拿着签子在食用果肉,就连这么一个轻轻巧巧的动作,都做得典雅而又端庄。
锦衣华服,朱唇云鬓,谁也盖不过她的风华光耀。
不等楚南雁再多看一眼,那位郡主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垂手朝她这边看来,吓得她连忙低下头,可她还是被现了,郡主点了她身边的娘亲来询问,让她心头泛起一阵后悔恐慌。
高氏也是心里一惊,她刚才一直都在和别府的夫人说话,不曾顾及两个女儿,自然也没现大女儿偷看郡主的行径,冷不丁被段缱问话,还以为是自己今日特意打扮大女儿一事被看穿了,不由心头一阵乱跳,勉强才维持了镇定,挤出一个笑道:“回郡主,这是小女南雁,是妾身的大女儿。”
“原来是楚姑娘。”段缱微微一笑。
她没有生出计较的心思,自然也不准备在这话题上多做停留,只是正想就此揭过时,却忽然想起了琴姑递给她的那本册子上关于楚家大姑娘楚南雁所写的话,便改了主意,柔声笑道,“不愧是晋南第一美人,生得这般好相貌。”
这一句话让高氏母女都吓了一跳,高氏心虚自己的用意被她看穿,楚南雁则是害怕自己刚才的举动惹了贵人不喜,生怕这是贵人出言斥责她的前兆。
段缱把她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不动声色,继续笑得温和大方,朝着楚南雁招了招手:“过来。”
楚南雁犹豫着,不敢起身,只能看向身旁的高氏求助。
高氏此刻已是吓出了一身冷汗,硬着头皮对段缱笑道:“小女手脚笨拙,不敢冲撞郡主。”
段缱笑意不变:“楚夫人说的哪里话,你家大姑娘生得钟灵毓秀,如何就会冲撞了我呢?”
高氏还要再言,立在段缱身旁伺候的采薇却因为她刚才的那番话而对她生了不满之心,见她竟然还敢推拒,心内冷笑一声,暗道真是不识抬举,抢在她开口之前道:“能够近身面对郡主,是贵府姑娘的福气,便是在长安,能得郡主一声称赞的人也是少之又少的,就是永嘉长公主,也不曾得过郡主这般称赞,夫人该感到高兴才是。”
话里话外地指出以段缱的身份,就是在长安也是独一份的尊荣,是连宫里的公主也越不过去的,而在座的高氏等人不过官家妇,这点身份在晋南或许够了,但和段缱相比就是笑话了,这样的她们居然还敢拒绝段缱的要求?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有没有这个拒绝的权利。
采薇的这一番话是她在气急之下脱口而出的,没有得到段缱的示意,但是直到她把这番话说完,段缱都只是坐在上浅笑,没有阻止她、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就已经是一种表态了。
到了这种地步,高氏要是还敢再有异议,那就不仅是不识相,而是不敬了,这种罪名是她万万担不起的,因此她赶忙连声告罪:“是,妾身知错。”同时示意女儿楚南雁上前。
楚南雁也不是个迟钝的,自然听得出采薇话里的言外之意,其实这已经算不上弦外之音了,基本上就是在明晃晃的告诫,她先是随高氏对段缱告了一声罪,又起身敛衽行了一礼,这才莲步轻移,行至段缱跟前,恭谨地福身行了一礼,轻声细语地开口:“民女见过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