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每天都有上百艘农用船跟不计其数的拖拉机往上海送毛蚶时,毛蚶的价格自然一路下跌,从一块钱一斤暴跌为一块钱五斤。
如果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打击抓住致富新机遇的农民们。
毕竟,上海消耗不掉毛蚶,还可以往江浙乃至山东、福建等地销售。挣的钱即使少一些,可毛蚶贮备量大,纯天然野生的,不存在养殖成本问题,还是有赚头的。
根生叔叔年前回了趟家里头拿钱准备大干一场,因为春节是销售旺季。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随即而来的“甲肝”大爆发,却让毛蚶被钉上了耻辱柱。
当时上海所有的医院全部一床难求,到处都是甲肝病人。江浙以及山东、福建等吃过这些受污染毛蚶的地方,同样甲肝病毒肆虐。
就连江州钢铁厂也难以幸免,那段时间,郑大夫忙得不可开交。
政府下令禁止毛蚶销售,四处都在查抄毛蚶商贩。根生叔叔还在外头躲了好几个月,生怕被抓。
林蕊瞠目结舌,这点儿背的,真是命里头无财。
“你忘了,上个学期你们学校发通知说不让吃毛蚶,给你们天天喝板蓝根。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啦。”林母摇头,又教育女儿,“你以为做生意就肯定挣钱?有人赚就有人亏。”
根生叔叔运气不好,头回做生意就输了个底朝天。让原本就够呛的家境愈发雪上加霜。
如果不是这件事,也许他也不会在计生干部堵上门的时候,那么激烈又极端。
有的人像坛子,好像能够源源不断吸收生活给予他的一切,从高处跌下来依然若无其事。
直到突然间崩溃的瞬间,旁边人还难以相信,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这样。
压垮骆驼的好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可其实在此之前,骆驼就已经到了倒下的边缘。
“但是他对芬妮不好。”林蕊撅着嘴巴,决定还是要批判根生叔叔,“他根本就不把芬妮当自己的女儿。”
哪有真爱孩子的父母会把女儿逼到这份上。
林母拽拽女儿的小辫子,笑了起来:“你知道芬妮一学期的学费多少吗?三十块钱,不包括平常买笔买本子花的钱。你知道整个港镇有多少人小学毕业就不上学吗?”
林蕊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母亲,傻乎乎地问了一句:“小学毕业能干什么啊?”
“下田干活,跟着大人出去打工。”林母摸摸女儿的脑袋,微微叹气,“蕊蕊,好与不好,要看是在什么环境下。有一万给一百是大方,可有一百给十块也绝对不是小气。”
桂芬嫂嫂的确指望大女儿掏钱给丈夫付医药费,但她也没有强迫春妮。
镇上厂里头上班的姑娘,有不少人根本见不到工资。因为发工资的时候,父母直接就把钱拿走了。
林蕊听得目瞪口呆,完全想象不能。这是1988年啊,又不是1888年,竟然还有这种事。
“乡下赡养父母一般认为是儿子的事。像你外公外婆,就是舅舅舅妈在养。女儿成家之前挣的钱,多半默认是回报父母多年养育之恩的。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女儿出门,父母也是要出嫁妆的。”
她当年上医专的时候,还不是想办法省下口粮捎回家么。
三年自然灾害闹饥荒,家里人都饿得身上浮肿了,她能光自己吃饱了不管不管娘老子跟弟弟还有老太?
就是毕业后分到钢铁厂医务室工作,因为厂里头相对待遇好,她每个月十八块钱的工资,自己只留五块钱零花,剩下的全都送回家。
林蕊难以置信:“五块钱怎么够花啊?”
“当时生产队的整壮劳力,比方说像你外公,挣一天的工分也拿不到一毛钱。天天累死累活,一年下来的收入还比不上家里头鸡婆生蛋卖的钱多。”
可惜就连那两只指望着下蛋换盐的鸡,都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了。
大人孩子常年饱一顿饥一餐,个个都面黄肌瘦。
林母叹气:“要不是家里头支持,我能上医专,能跳出农门?”
没有家里拼了命地托关系找门路,她一个没根基的农家女又怎么能留在江州城效益最好的国营大厂?
那个时候,要是钢铁厂不要她,她就要回港镇公社卫生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