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偏偏又是真有资格去元日大朝会上磕个头的――依那日酒楼中的闹剧来看,他该只是在殿外磕过头,才致今上近在眼前都识不出。可扎尔齐也不过是个前来朝贺的外族人,也未必摸得清他与皇家究竟有几分交情。
逢年过节百官入京朝贺时,这样的笑话并不少见。大家都是出入朝堂的人,若见旁人过来攀关系,哪怕并不喜欢,也多半会愿结个善缘。许多善于投机取巧之人都会借此攀附权贵,倘使再善交际嘴巴甜、又碰上对方家中的主事恰是个糊涂人,趁着过年打得热络稀里糊涂就结了姻亲的怪事也是有的。
顾鸾一个宫女都对这等令人啼笑皆非之事颇有耳闻,楚稷自也听过不少。见扎尔齐一句句说得坦诚,毫无隐瞒之意,便笑了:“过年时京中人多,不免乱些,你与他们不熟便罢了。日后择友还需谨慎,莫要因一时大意伤了两国和气。”
扎尔齐听言面露愧悔,抱拳应道:“臣谨记。”
想了想,又吞吞吐吐道:“臣正月十六就已听闻上元争端,这几日……几日闭门不出是因……因为……”
楚稷释然而笑:“朕知道。依你们莫格的规矩,犯下大错闭门不出听候发落,乃是谢罪之意,与大恒不同。你不曾来过我大恒几次,汉语虽说得尚可,这些礼数上的事分不清也是有的,朕不怪你。”
扎尔齐听罢微怔,哑哑抱拳:“是,皇上明鉴。”
顾鸾看向楚稷,心生诧然: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她记得上一世在尚宫局里听说的,分明是一两载后有游子回京重提此事,才将这等礼法之别传开,令众人恍然大悟。
而在那之前,他分明是真为扎尔齐的闭门不见之举不快过的。
顾鸾一时心生困惑,继而又有宫人入了殿,禀说有几位重臣觐见。楚稷点头:“朕还有事要议,你先回吧,此事不必挂心。孔肆目无法纪秋后问斩,无关两国和气。”
扎尔齐松气:“谢皇上,臣告退。”
言毕他叩拜施了大礼,就往殿外退去。顾鸾沿着内殿一侧的墙壁也往外走,拐去外殿旁的侧殿中沏茶。
楚稷手边的茶恰该换了,眼下来觐见的几位又都是朝中重臣,她正好一并沏来,免得六尚局刚选来的几个宫女差事不熟误事。
过了约莫小半刻工夫,顾鸾就沏好了茶,几位重臣也正好入了内殿。她唤了宫女进来欲一道奉茶进去,为首的那个进来却福身说:“大姑姑,莫格王子在殿旁等着,说请您得空时出去一趟,他有事想见您。”
顾鸾略作忖度,点头:“那你们进去奉茶吧,我出去瞧瞧。”
言毕她就出了殿,环顾四周,扎尔齐果在西边的拐角处等着。
顾鸾行过去,朝他福了福:“殿下。”
扎尔齐回过身,看见她,不由一怔:“……你是御前大姑姑?”
顾鸾颔首:“奴婢正是。”
扎尔齐眼中透出一股难以言述的复杂。
昨晚是杨青去见的他,杨青跟他说是“御前大姑姑”有事要嘱咐他两句。他前年入宫时曾见过柳宜,这几日听闻了御前的变动,也知柳宜成了诰命夫人已不在御前了,却理所当然地以为新任的御前大姑姑该是和柳宜差不多的年纪。
也正因如此,扎尔齐认定“御前大姑姑”必定见多识广,这才听了杨青的劝。
目下一见,才知竟是个小姑娘,看着比他还要小几岁。容貌姣好,黛眉星目,让他脑海里划过了莫格歌颂美人的歌谣。
莫格是信奉月神的,男子歌颂心爱的美人时,就夸赞她们比皎月更美。扎尔齐从前惯摸不透这样的类比,想不通好端端的美人何故非拉去和月色一较高下。
这一瞬,他却觉得自己懂了。
有的美人,不只能比皎月更美,还能拥有可与月神一较高下的智慧。她得是心思多通透,才能见了他的反应即刻便想到这是两国规矩不同;又得是多心善,才会让杨青去叮嘱他这样一个与她从未曾谋面的人。
扎尔齐一时怔忪,半晌不语,终是惹得顾鸾抬眸看他:“殿下有吩咐?”
扎尔齐蓦然回神,不自在地轻咳:“不敢当……”他沉了一沉,遂端正站姿,朝她一揖,“只想同姑娘道一声谢。若非姑娘提点,我还不知两国之间竟有这等不同。这份好,只当在下欠姑娘的。”
“殿下客气了。”顾鸾风轻云淡地立在他面前,姿态极稳,“奴婢既在御前当差,自当为皇上分忧。大恒幅员辽阔,皇上日理万机,已忙得很,这等原不必有的误会自是能免则免为好。此事于殿下算是免去了些许麻烦,于我大恒亦是有益的,殿下大可不必觉得对奴婢有什么亏欠。”
一言一语,心系君主。一番话说下来,更是将大恒的利益摆在了前头。
不卑不亢,又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清高。
扎尔齐听得一愣,打量她两眼,就不禁笑起来:“姑娘不愧是御前女官,说话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