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奶满是皱纹和老茧的手,轻轻在他脑门上拍了一记,心底多少还是宽慰,孩子长大了,也知道体谅大人辛苦。
曹富贵笨手笨脚地帮着阿奶抹桌,拿畚箕收拾,一边闲聊,状似无意地问起了老孙家的拖油瓶。
“……阿奶你听说过他的亲生阿爹吗?我看这小孩在孙家苦头也是有得吃,前两天路过他家院子,孙留根那小子也是抬手就打骂他。”
“其个亲生阿爹,哼!”张氏冷笑一声,欲言又止,“人都没了,讲其作甚?他娘要是不改嫁,这日子也是难熬。”
曹富贵听得精神一振,哟,拖油瓶当日不是说,那玉扳指是他阿爹留给他的,说不定还真有什么老底子的事情在里头。
“阿奶,讲讲么,你讲古顶有趣了。”
阿奶虽然一双小脚不怎么出门,但她和那些村妇出身不同,眼界不同,知道的事情也多,常常会讲些老底子的故事给孩子们听,对方圆百里内几个村庄的典故、人家那叫一个了如指掌,曹支书都要敬她三分人才。
张氏被大孙子一通马屁拍下,又是捏肩捶背的,哪里抵挡得住,原原本本讲了她知道的事。
拖油瓶他娘是黄林村溪水下游那一带的前溪村人,前溪村如今也是和黄林村归在一个大队下的。拖油瓶的阿爹姓乔,当年是流浪到前溪村的光棍汉,靠东家扛短活,西家打零工过活,日子过得是苦水泡黄连,哪里有人家肯把女儿许他?
闹革命时,姓乔的成了农会积极分子,带路抄了前溪村的大土豪地主丘家,穷人们分了好多东西,他自己自然也落下不少油水,后来就娶了刘家的大女儿刘翠芬。这人虽然娶妻生子,却是个塌底的茶箩,手头松,存不下钱财,后来听说一场大病没钱治,人就没了。
曹富贵听了阿奶这一番话,细一琢磨,就知道她对这姓乔的恶感哪里来的了。
丘家,豪富抵半城的丘半城。
虽然家里从来不提,人前人后他也偶尔听队里人悄悄说过闲话,说他长得不像曹家人。
曹富贵自己寻思着,这约摸是真的。
他阿奶当年就是丘大户家的大丫鬟,后来恶了主家夫人被发卖出来,嫁给常到丘家扛活,山坳里的穷鬼——他爷爷曹秋收,再后来就有了他阿爹曹庆德。
曹富贵从小就听人赞自己的相貌,说是和他爹一个模版子里印出来的,斯文俊俏。
照照镜子里眉似远山,眼似春水,下巴略尖还带个浅浅的美人凹,笑起来桃花朵朵的小白脸模样,再看看阿爷和二叔他们子肖父的阔口细眼大鼻头,就算三叔长得像阿奶,五官英气端正,还是脱不掉老曹家那招牌一样的粗短扫帚眉。
咳,有些事,这个,他阿爷都不在意,他和他爹自然就是正宗的曹家人,他要是日后富贵了,也一定好好孝敬辛苦养大他的阿爷阿奶和两位阿叔,爱护曹家的亲人们。
曹富贵可不敢在阿奶面前提起丘家的茬,不过看看自家这张小白脸,也不难明白阿奶为何这么多年也放不下一个“丘”字。幸好这户人家当年在果党大溃败后,跟着蒋光头去了海那边,不然真是不知还有什么麻烦。
眼看阿奶情绪不高,乔家男人的事看样子也不会知道更多,曹富贵笑嘻嘻地说了两句俏皮话,惹得阿奶止不住笑,自己溜达出门去也。
还是再去问问那个野狗一样凶的拖油瓶吧。这孩子苦啊,东西要是有问题,他帮着处理了也算积阴德;要是扳指来历清白,没甚古怪,和他连夜的噩梦搭不上边,那日后修好他帮着卖了,分点钱给这娃,不也是做好事么。
这么一想,曹富贵就很是心安理得,去找那苦命的娃了。
日上半山,队里的劳力们男男女女都在地里和各处上工,各家余粮都不多,留在家里的老小也要千方百计、上山下溪淘寻吃食,屋里多半只有那些娃娃们,大的看管小的,再干点轻省的家务活。
曹富贵熟门熟路,悄摸来到孙家后院,屋里果然没有大人,只有孙留根和他的小妹子两个在院子里玩泥,拖油瓶却不在一起。
曹富贵眉头一皱,有些奇怪,拖油瓶这五六岁大的年纪,又瘦又小也干不了什么重活,难道上山砍柴草去了?总不会真是让孙光宗给打得半死了吧?
悄悄踮脚往几间泥砖茅草顶的屋里头张望,一片黑洞洞的根本看不清,孙家精穷,在队里都排得上赤贫的前几号,这种泥坯夹稻草砌的屋墙,底下乱石砌起打底,根本不能装大幅窗子,白日里不点灯都是一片昏黑。
人要是在屋里,依着孙家那个姚婆子的刻薄操行,肯定不会让他住正屋,他家就这么几间屋,那就只会在灶间、柴房……
曹富贵心一悸,突然想起了梦里的那个柴屋,血渍斑斑的木柴棍,地上拖行的血痕……
不,不会吧?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焦躁和惶恐,要真是因为自己抢个扳指害了这孩子一条命,他可担不起。
呸呸!天知道闹了自己一宿的,是什么乱七八糟“鬼”的梦。他这是被梦给吓迷糊了,哪有别人的遭遇会出现在自己梦里的道理?
心里转过几个念头,到底还是不放心,曹富贵躲着孙留根那瘟孩子,又蹑手蹑脚翻进了孙家的院子,悄悄沿着墙根摸到了边上几间破屋的墙根下。
灶间乱糟糟,一捆散开的柴草堆在一角,灶头烧得发黑,糊的黄烂泥掉了几块,灶上没铁锅,一只烧得乌漆抹黑还豁了个大口子的陶罐架在上头。灶间地面净是草屑泥灰,肮脏不堪,小小一间屋子,根本没人。隔壁是一间柴屋和灶间连通,两间屋中间有一个门洞,几根粗大的木柴挡着门洞,看不清里头。
曹富贵朝着里头张望两眼,也不为难自己的眼睛了,转身绕到柴屋门外,那里有一扇破板门,门紧闭着,独眼门环上头拧了根粗藤把门从外边锁住了。孙家穷得要光腚,这个么破柴屋能藏什么宝贝?就算有贼都懒得去偷,这么个锁门法怕是防着里头的人给跑了。
曹富贵左右瞟几眼,又趴在门板上听听,没听着什么大动静,倒像是隐隐有拉风箱似的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