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的是,她收过信之后,有没有去见卢静?”这几日焦头烂额,一日下来,多少有丝疲惫,晏清源不禁捏了捏额角,眉宇微蹙,脸上已经是个不耐烦的神色,洗月此时受了惊吓,答话也就跟着颠三倒四起来:
“没去,不,去了去了,顾娘子收了书信,就去见了那位卢师傅,奴婢只在马车里等着,其余,一概不知啊,大将军,奴婢说的是真话,一个字也不敢瞒大将军!”
最后简直是痛哭流涕了,嗡嗡作响,吵的晏清源头昏脑涨,烦不胜烦,手一招,对侍卫耳语几句,侍卫就把个还在不停叫嚷辩白的洗月拖拽了出去。
这边刘响把归菀带到,果然守口如瓶,一路上什么都不说,只按晏清源吩咐行事,人一带到,磊磊落落地走了,归菀本还担心不已,以为他要监听,没想到丝毫没这个打算,竟掉头去了,这才转身走到木栅前,似不敢相认,借着昏黄的烛光,对着那乌漆嘛黑的一团朦胧,唤道:
“卢伯伯?”
那团身影一动,分明是万般惊愕,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了脚步声传来也不以为意,此刻倏地睁开眼,拖着沉重的脚链手链,扑到木栅前,不能相信归菀会这个时候出现在地牢:
“菀儿?”
两人目光一碰,归菀立时泪如雨下,在卢静跟前,仿佛又还是那个寿春城里长大的小姑娘了:
“是我呀,卢伯伯,是我……”
卢静亦是个老泪纵横,袖子一拽,想要给她擦抹擦抹,滞了一滞,见她打扮形容干净整齐,个头也抽高了,分明大姑娘光景,唯恐弄脏她,收回手,只柔声安抚说:
“卢伯伯还能见着你,再没遗憾啦!”
他的语气里,却是有遗憾的,只是不愿再触动归菀伤心事,归菀抽抽搭搭止一下泪,强忍悲恸,说道:
“卢伯伯,我不要你说丧气话,等以后,我还想跟卢伯伯姊姊一同回江左。”
听她说着这些邈若河山的话,卢静心头酸苦俱涌,苦笑了下,归菀则轻轻把他乱发里的稻草拂掉,含泪问他:
“卢伯伯,你疼吗?链子那么重,你坐下,坐下说话。”
稀里哗啦一阵,卢静席地而坐,归菀也跪坐下来,她轻透口气,继续说道:
“我替你求了他,卢伯伯……”
卢静目中一痛,立时变了脸:
“菀儿,生死我早置之度外,我自问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地,中间尽了人事,纵饮恨赴死,却也对得起平生所学,也对得起父母老师教诲,我家中双亲俱已送走,要说有愧,便愧对了身在吴地的妻儿,可大丈夫,有所舍,有所得,我这辈子的路,走到头了,你无须为我再去低头求人!”
“卢伯伯,正因你妻儿俱在,你才更应珍惜性命,有朝一日,回去和他们团聚呀!”归菀看他神情果决,亦深知他脾性刚直,最是宁折不屈的人物,若不是为爹爹,早死在寿春城头了,断不会隐忍到此刻。
“你对得起爹爹,也对得起朝廷了,谁都不亏欠,”归菀一想当初四方不救,只留爹爹一众人困守孤城,心如刀割,一时竟都不知该去恨谁,却还在奋力宽慰卢静。
“卢伯伯,你听我一言罢,若是不肯替他做事,就在邺城潜心著书,那才是万世不朽的功业,后人得益,你莫要看他这一时的风头无俩,野心勃勃,即便得了霸业,也不会万古长青,就是秦皇汉武,昔日的煌煌功业也悉数作土,可圣人的话,却依旧激励教化着后来人,北朝没有读书人吗?也有的,若是卢伯伯你能为华夏教化做出一二功绩,岂不是比打下座城池更有价值?你又何必枉送性命呢?”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款款而谈,听得卢静一怔,不禁喃喃道:“菀儿,你长大啦,真好,可是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
归菀胸口一顿,暗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纵然我明白再多道理,也不能掩盖晏清源杀害爹爹的事实,况且,我已经一个家人也无……却怕卢静忧心,勉为一笑:
“卢伯伯,我要是说,我也不想报仇了,便这样跟着他,你会不会怪我辱没了家风,对不起爹爹?”
卢静并无苛责,只是摇首叹息:“这是男人的事情,本就不该叫你一个姑娘家承受,你爹爹当初射你一箭,不是为名誉,只是怕你落到贼人手中受苦,他是你爹爹呀,菀儿!”
归菀闻言垂首,悲恸入骨,指甲掐进肉中,生生折断了半截也毫无察觉。
视线模糊了,又变清晰,归菀拿手背一抹,抬起脸来:“卢伯伯,你答应我,好生活着罢,日后一旦有了机会,你也再能回吴地去!”
她话中充满鼓舞,卢静却再也听不进去了,听进去也无益,自己的结局从来都不是模棱两可,不得已,勉强应了:
“好,我就听菀儿一回,不过,卢伯伯得学陶潜,要种豆南山,漱石枕流,忘情避世,菀儿你也不要再来找我。”
闻言,归菀噙泪笑了,频频颔首:“好,我这就去告诉他,就说卢伯伯愿意做个北郭先生,再不问世情。”
说罢起身,心中激荡难耐,觉得眼前光明一片,道不出的喜悦轻松,冲卢静腼腆一笑:“卢伯伯,我去啦,你先保重!”
“菀儿!”卢静忽一伸手臂,他被囚了这数日,又兼上了年纪,胡子拉渣的,颓唐十分,这样颤颤露出个枯干的手,归菀看的心酸,转身只想扑进他怀中痛痛快快哭一场,却不过哽咽一点头,握住他手:
“卢伯伯,我没事,你不要挂心我,他待我,其实也没那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