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则已经完全板起脸,径直端茶送客。他有家有室,娃都满地跑了,旁人还与他开这种玩笑,真是无稽之谈。但石咏更多的是为那位甄姑娘考虑,若是这等传言传到外头,他是个男人,受的影响有限,那位姓甄的姑娘才是受影响最大的。
布杰克但凡有半点眼力劲儿,便能知道石咏不喜欢这种玩笑,当下不敢造次,道了声歉便走了。石咏则将这边商谈的结果告诉王子腾,并且交代清楚,但凡布杰克日后还敢有半点觊觎杭州织造的技术,立即讹他三万两银子。反正先礼后兵的“先礼”他石咏已经做到了。
王子腾应下,不多时命人来传,说是织造局的女匠人们想来感谢一回石大人。
石咏因有布杰克那等上不得台面的玩笑在先,自然不敢在自己的寓所接待女匠人,赶紧找了个借口,改日到织造局去见这些匠人们。私心里他也颇想见见那位甄霓姑娘,能一手改良织机,同时还能做到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织机的,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
隔日,石咏便在织造局见到了甄霓和她的团队。
甄霓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个麻花辫,虽然只有一根红头绳儿做装饰,可是这个姑娘挺直的腰板儿,自信的眼神,着实不像是一个贫家出身的“匠女”。她身边还簇拥着七八名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个个都是如此。
这时中华大地上已经没有“匠籍”这种户籍身份了,每一名匠人都是良民,是自由人。但是他们的社会地位依旧比不上农民。因此见到这样精气神儿的匠人女性,石咏颇感眼前一亮。
“石大人,那新式的纺织机虽然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但这实在是姐妹们一并努力的结果。我一人不敢掠美,但是姐妹们觉得这个名字许是能让世人更记得我们,所以我们就大胆地用了这个名字。“
这话说得大胆而自豪,连石咏也情不自禁地点了头,想要为对方叫一声好。
只是,这口音……
“甄姑娘,敢问你可是……扬州人?”
甄霓登时与簇拥着她的女孩子们交换眼神,随即看向石咏:“大人一口京片子,但却是好耳力。我们并不都是扬州人,但是我们都在扬州上过几年女学,识得几个字,懂得朝廷律法,能算账,能为自己谋生计。即便不嫁人,不靠夫家,但靠着织造局派下来的活计,我们一样能将自己个儿照顾得好好的!”
这回轮到石咏吃惊了,他一时记起,好像有这个印象的,如英刚嫁过来之时,好像向他提过“女学”这件事。
“你们女学的山长,是不是姓林……”
石咏这话说出来,甄霓她们几个的眼光立时又有不同,一个个交换着激动的眼神。最后是甄霓说:“原来石大人也识得我们山长林姑娘。”
石咏挠挠头,他原本以为林如海会挂名一个山长的,结果不是,这女学的山长竟然真的就是林姑娘。此刻对方问起,他只好认认真真地答道:“确实认得,林姑娘与拙荆是知交好友。昔日扬州林大人亦是本人的师长,曾多有指点。”
这一下,所有的女匠人们看待石咏的眼光,全都变成了看“自己人”的。甄霓嫣然一笑,道:“难怪大人愿意这样帮我们!”
石咏心想,这个可并不是因果关系啊,他身上的职务摆在这儿,甭管什么人,什么事儿,但凡遇上了布杰克那种,都得帮的呀!
“我见那洋人也对几位研制出的织机刮目相看,几位姑娘,你们的成就,实在是令我钦佩之至。请问,这也是你们在女学里学到的么?”
甄霓等几人都笑了,另一个大眼睛、高鼻梁的姑娘摇摇头,又点点头,道:“林姑娘不会教这么细节的东西,但是她鼓励我们,见着有什么可以改进的,能比原先更好的,尽管放手去改,不要为前人留下的框框束缚住了手脚。焉知前人不也是与我们处在同样的地位上,才改良了以前的织机呢?”
甄霓也跟着点头,说:“是呀,黄婆留下的纺织术,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大家都还在沿用,我们只是想,难道几百年过去,我们依旧半点都前进不得么?”
“黄婆”就是布业之祖黄道婆,她所改良的纺织技术,以及设计使用的织机,被全国布业手工业者世代传承并使用。
“眼下这织机确实有不少技术局限,决不能说是已臻完美,但至少我们已经迈出了一步。”甄霓大胆地说。她这番话若是放在旁人面前,恐怕要被人说是“大言不惭”,但是在石咏既然认得林家人,甄霓就大胆地说了,承望这位与她们“山长”认识的大人物能明白她们的心声。
“是,你们既然能想到,一个人一次能够纺出多根棉线,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了。但是还需要在思维上进一步解放,继续探索。比如,你们现在这织机依旧是以人力驱动,如果换成是畜力驱动,人只负责控制技术的部分,是否效率能提得更高。如果畜力驱动不稳定,是不是还能考虑水力驱动的,就是江南常见的那些水车……”
石咏一旦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甄霓她们却已经都听呆了:原本以为这位石大人可能还会笑话她们一二,没想到这位竟然一本正经,给她们提了这么多建议,而且这些是她们从未想到过的。
这些姑娘们有的专心聆听,有的则闭目沉思,有的被触发了新的想法忍不住眉飞色舞。而石咏说完了也赶紧谦虚:“各位都是这个领域里的专家,考虑起来一定比我更加周到,所以刚才那些也只是我的一点点建议,盼着大家能拓宽思路,多想些,多尝试。”
他想想早先见到的那名英国人布杰克,便道:“早先我能拦得住洋人将你们发明的织机偷偷画了去,但是我拦不住此人回去,向他的同乡们描述咱们中华有这样先进的织机。许是别国少时也能依葫芦画瓢地制出来这样的织机,但只要咱们不断努力,不断创新,始终赶在旁人前头,就能比旁人始终领先一步……”
甄霓听得双眼发亮,拍着手说:“石大人说得好极了!”
可就在此刻,忽然织造局有几名官员赶了来:“甄姑娘,大事不好!上回松江和太仓来的那些人,又来了,这次还特地带了家伙事儿,将你们的织机砸坏了一部。织造局的匠人晚了一步,没拦住。跟他们理论他们还振振有词的,说砸坏的织机根本就不是织造局编号下发的织机。眼下那些人被大家伙儿堵在织造院里,你们看看,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
松江与太仓,一向是布业重镇,松江更是有“衣被天下”的美称。而黄道婆在海南发明的纺织技术,正是最先传回这两处的。石咏一听说这两处来人,二话不说砸坏了甄霓她们的织机,便晓得定是有缘故。
与此同时,王子腾听说石咏就在他织造局,赶紧急匆匆地过来寻,见到石咏,先是上下左右地都看了一圈,问:“没事吧!没被那些织布匠人伤到吧!”
石咏自然没事,冲王子腾笑笑:“王大人,看来贵织造局的安保措施,也不是那么有力么!”
王子腾脸上一红。他自己所在的织造衙门自然门禁森严,但是作为生产场所的织造局,来往的匠人很多,再加上有时疏忽管理,便教人这么浑水摸鱼摸进来了。
“茂行,这事儿,与织机有关的,我是不是还能找你帮帮忙呀!”王子腾见石咏将前事处理得妥当,此刻又一次生出了“用一用”石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