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尝不是呢?
早先在雅间里,聚了那么多的人,觥筹交错,杯盏往来,仿佛置身人海茫茫之中,却还是无止境地感到孤独。
石咏怅然,听人叹了这一句,当即张口续道:“……但见莽苍大野,荒圩废垅,怅望寂寞,不能自解。2”
这本是杜牧在书信里所写的句子,石咏头一回读到,就被这从纸面里直透出来的深沉寂寞所感染。而今夜,背后便是喧嚣嘈杂的欢宴之地,而面前则是三百年前京城的夜空,北风呼啸之际,深蓝色的夜幕上不过那孤星一点一点……
“你这个呆子,竟然能体会爷的心思!”
半晌,同样立在露台上的那人突然冒出一句。
石咏这才醒过神来。感情刚才十六阿哥胤禄来到这露台上透口气,无意中有感而发,吟诵了两句,石咏傻乎乎的,就自己给人接了下去。
偏生胤禄也是个傻气的,旁人说他想说的话,他竟也丝毫不察,只觉得那意思已经到了,就此全身心沉浸在这静夜之中,对着万古长空,浑忘了所有……
半晌,胤禄才省过来,耶?此处还有个人,而且想得还和他一样!
石咏被胤禄一言提醒,才醒悟过来:哟,自个儿未经许可,就接了话茬儿。
“这个……十六爷莫怪,我这也是一时嘴快,想到的,就给说了!”
“无妨,”胤禄笑了笑,“爷也是在席上勾起了些心事,觉得眼前繁华固然好,只不是自己个儿的罢了!”
石咏点头,由衷赞了一句:“十六爷说得不错!”
他说得很真诚,是的确觉得胤禄这话说得又平实又朴素,字字句句打在自己的心坎儿上——他虽然进了梦寐以求的养心殿造办处,却也知道自己,到底还是和旁人,不完全一样的……
这时候小田将胤禄的大毛衣裳取了出来,递给胤禄,说:“十六爷小心过了寒气儿,这马上就要年节了,着了凉了不是玩儿的!”
胤禄笑着接了大氅,回头看了一眼石咏,嘴角一抬,说:“没想到啊……”
——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个人和他想得一样。
胤禄过来与广储司和造办处的人一道吃酒之前,才刚与自己刚过门儿未久的嫡福晋说了几句话,彼此都觉得对方有些口不对心,不够体谅自己。虽然两人新婚,都彼此克制,言语上未生口角,但胤禄心里总是觉得不舒坦,因此多少是带着一团郁闷之情,才来到这松鹤楼赴宴的。
偏生一到这松鹤楼,他的属官们就一起来贺他的“小登科”。
康熙给胤禄指的嫡福晋郭络罗氏,就是宜妃郭络罗氏的娘家侄女。郭络罗氏身份高贵,比胤禄生母王嫔高出太多。若刨去胤禄龙子凤孙这一层身份,只考虑母家的地位,十六福晋简直可以算是低嫁了。
再者胤禄身边有一位康熙早两年指给胤禄的侧福晋李氏。胤禄与李氏感情甚笃,如今又来了嫡福晋,身处妻妾之间,胤禄就只觉得怪怪的——
深心里,他并不想对不起哪一个,可难道人的心,就真能够一颗给剖了两半去,不偏不倚么?
胤禄心中存了郁闷,这才会饮酒之后,脱口而出小杜的句子,没想到有人竟能接话。胤禄本来觉得没准儿是有人与他同病相怜,可一看,却偏偏是那个刚刚成丁,妻妾什么的,都还八字没有一撇的石呆子。
胤禄心中忍不住失笑,心想虽说原由千差万别,可是人在一瞬间的情绪到底有些共通之处,石咏能与他想到一处去,也算是半个知音了。
想到这里,胤禄就披上大氅,笑着道别:“石呆子,爷去了,回头‘开印’的时候再见。爷可不想浪费了你这身才具,得好好想想,交一件正经事儿让你去办才是!”
石咏赶紧行礼,送别十六阿哥。
他一会儿再回到松鹤楼的雅间里,发现众人终于转换了目标,不再盯着他,而是把注意力都转到了唐英身上。
说来唐英也是个在造办处供职的“黄金王老五”,而且年纪较石咏更长些,已经满二十岁了。只因其父母亲族都在盛京,他一人在京里当差,所以也无人帮他张罗。
盛京唐家,据传家底殷实,而唐英在京中当差,媳妇儿自然也该留在京中,不用在婆母长辈跟前立规矩。当下有些与盛京有些联络的,心思便活络起来,七嘴八舌地围着唐英问东问西。
唐英见石咏回来,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毕竟刚才是因为石咏出去,唐英才接下了众人的“全部火力”。
石咏心里也叹了口气,二十岁的大小伙子,独自一人在外当差,身为家中嫡子,却无人肯替他张罗亲事,这……还不能说明些什么么?
石咏便去唐英身边,敬他一杯酒,小声说:“唐大哥,这酒楼有一处露台,回头我就说你不胜酒力,去露台上清静一会儿,可好?”
唐英听了当即苦笑:“石兄,你也真是个好人!只不过这些事儿,一味躲也躲不过去……谢谢你!”
他谢过石咏的好意,可却始终坚持,不去逃避。石咏自然对他充满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