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了松鹤楼里,石咏这才发现,这造办处的“年会”,在座众人按品级地位分得非常清晰。
首先,“吏”与“匠”是完全分开的,匠人们无论技艺又多高超,都只能聚在另一个雅间内。而像石咏这样,身上有官阶的,哪怕只是个进造办处刚一个月的小吏,都有资格和主官们坐在一处。只不过大家按品级,一个个论资排辈,挨个儿坐着排下来。
石咏因为在旗的缘故,一进造办处就是个正七品的笔帖式,因此他资历最浅,但却不是末座,比他官阶低的还有几人,都坐在他下首。这搞得石咏坐在席上,内心很有些小尴尬。
松鹤楼虽然开在京中,却经营的是南味儿,主打苏杭一带的精致菜点。然而在这种场合,吃席是次要的,与上级联络感情才是头等大事。
石咏和察尔汉、唐英等几个品级差不多,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便将各自的酒杯斟满,唐英手里还特地拿了个乌银的酒壶,列成一队,轮流去敬座上的主官,从郎中开始,一直敬到主事。石咏瞅着郎中座上还留有个位置,心知那该是给十六阿哥胤禄留的。
果然,等石咏他们敬过一轮酒,十六阿哥胤禄便来了。
他大约是此前另有酒局,早已吃满脸通红,坐下来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命身边的郎中与员外郎替他挡酒。
“刚从广储司那边来,一个个都跟酒水不要钱似的,让爷先缓一缓!”十六阿哥一坐下就嚷嚷。
他身边有小田随侍,立时就吩咐松鹤楼送了招牌面点过来,让十六阿哥先“垫一垫”,醒醒酒。
胤禄一来,这松鹤楼里的气氛立时就热闹了许多。
“还没贺过十六爷小登科之喜呢!”
造办处的人凑趣,等不得十六阿哥将一碗苏式爆鱼面吃完,酒盅酒盏就已经又凑到了他面前。
今年的秀女大挑,十六阿哥胤禄身边也指了嫡福晋,众人便在这里贺他新婚之喜。
“你们……”胤禄身子一晃,笑望着与座众人,“这都哪儿跟哪儿呢?爷娶福晋和你们有半文钱关系?是不是一个个都盼着娶媳妇儿都盼傻了,想着爷来替你们一个个地张罗呢?”
“来!”胤禄说着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咱们这造办处里,但凡打着光棍儿的,一个个到爷这儿来记个名儿,将你们年岁、家世、家中人口几何、田地几何、几房下人……全都一五一十,报给小田……”
众人听着,一起爆发出一阵大笑,心想,这十六爷看来真是喝多了,这是要给整个造办处的光棍们做大媒么?
“你……那个,小石,你头一个来……你,铁定还是个光棍儿!”
胤禄见石咏正站在最远处,登时口齿不清地说。
石咏承他的情,胤禄好歹人前没喊他那个“石呆子”的外号。
“十六爷,卑职这不才刚成丁么?”
石咏如今不过满了十六岁,虚岁十七,听胤禄头一个要张罗他的事儿,石咏既有些意外,也有些腼腆。
“爷这不也成丁才两年么,不是照样娶了福晋?”胤禄大声说,众人跟着一起起哄。
十六阿哥虽是开着玩笑,造办处却当真有不少人开始留意石咏了。这少年人的家世他们也听说过,忠勇伯爵府近支,正白旗都统的堂侄儿,有靠山。家里人口简单,上有寡母寡婶,底下还有个年幼的堂弟,负担倒不算太重。再加上造办处当差,油水不会少。大户闺女倒也罢了,反正得去选秀的,但是那些小门小户的,都觉得石咏不错。
这些年长些的同僚未必都是膝下有闺女的,但也没少听媳妇唠叨过,要帮家里亲戚故旧物色女婿。如今好多人家都是女孩儿十三四岁就开始相看的,石咏这年纪,正合适啊!
石咏本人压根儿还不知道,在这无意之间,自己已经成了众人眼里的“香饽饽”。
只因为十六阿哥胤禄这一句话,众人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到石咏身上。不仅如此,原本那些与石咏没有什么交集的中年官员们,看待石咏的眼光也很有些不同。
原本坐在石咏上首处不远的主事王乐水,悠悠闲闲地挟了一筷子菜送到口中,幸灾乐祸地说:“小石咏,看起来要走桃花运喽!”
石咏则被人打量得实在不好意思,又架不住旁人当真照十六阿哥所说的,将他石家家中的人口、田地、仆役……一一问起来,少不得借酒遁,只说是要出去透透气,旁人见他满脸通红,酒意像是有了七八分,这才放他出去。
松鹤楼二楼雅间外面,有个露台。石咏在露台上站了一会儿,北风一吹,那酒意就散了不少。想起刚才雅间里那一出闹剧,石咏不禁感到头疼不已。
他在这个时空里,也会像旁人一样,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并与她共度一生吗?
在这一刻,石咏想起的,不是别人,竟是那天在十三阿哥院里听见过的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就像是刻在他心上一样,直到今天,他都无法忘怀,以至于有时他根本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缅怀一段无始无终的感情,还是单纯因为这个声音而惊艳。
所以,在这世上,想要寻一知己,便真的是求而不得之事,他这样的人,便注定要孤独一世吗?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长声诵道:“在众人欢笑之中,常如登高四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