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温柔慈爱待他,并不在他面前说何丧气言语,可他却能看到母后心中深深的忧虑与哀怨,愁怨似海,望不到?尽头。
父皇在朝臣面前,会似慈父嘱咐他好生认字学?诗等,但他却能感觉到?父皇说话毫无真心,父皇并不在意他,父皇眸中尽是淡漠。
当秦贵妃在人前和蔼地关心他时,他只觉秦贵妃面上的缕缕笑意似是一柄柄弯刀,要伺机从他身上剜下一块块血肉来。
周围的宫人们,虽日常恭谨神?色、对他如仪侍奉,可他却能从她们的眉目间、在她们暗递眼色时,看出许多许多的事来。
目之?所及,耳之?所及,一切都?令幼小的他感到?心神?疲惫不堪。
方才三四岁时,他就?觉这人世间沉重且虚假,每日只要见到?人,就?似四面八方有无数藏在笑脸后的真实情绪,汹涌如潮地向他倾轧而来,吞没得他感到?呼吸不畅。
唯一可倾诉的对象,本该是母后,母后真心爱他,是世间唯一真心爱他的人。可是母后体弱多病,常年都?在静养,他不能烦扰母后,使母后更添心事、无法?休养,只能自己默然承受。
日常他也不能在母后身边久待,因母后患有心悸症,静养时不能有任何声响打?扰。他想默默陪伴母后也不能,若他待在母后身边,母后就?会强撑着精神?照顾他,他的陪伴,是母后的负担。
于是很多时候,幼小的他就?一个人待着自己的殿里,他不出去见任何人,也令宫人们都?退得远远的,就?一个人待在深广的殿宇中。
世界终于平静下来时,却也十?分地空旷,仿佛风吹过时会有空洞的声响,那种声响,似乎叫做孤独。
直到?这一日,母后来看他时,身边随侍着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女。母后说少女姓虞名嬿婉,是新来的小女官,往后也会与他常见面。他看向少女,少女如仪向他行礼,唤他“太子殿下”时,两颊笑涡清甜,如盛蜜酿。
母后虽然爱他,但因为身体原因,不能亲力亲为地照顾他,日常也无法?陪伴在他身旁,许多事情,都?是虞女官在做。
虞女官日常穿梭在他和母后之?间,她会带他至书房念书,她会送来母后给他的甜点,她会将?他新写的字拿与母后看,再回来告诉他,母后是如何夸赞勉励他。
从前除母后外,他同任何人相处,都?暗自有种不得不忍受的感觉,但渐渐,他发现他不但不需忍受虞女官,在与她相处时,甚至还心境轻松地近乎是在享受。
这是与母后相处时也不会有的。母后不得圣宠,心中装有太多的愁怨,他靠近母后时也会感到?心情沉郁,如乌云笼罩,阴雨绵延不绝。
可在靠近她时,似有温和的轻风,柔柔地拂过他的心房。他从未有过这样轻松的心境,他也不知为何,只知他在看她时,并不似看别人时感到?烦躁困扰,她似琉璃纯净,笑也自然,嗔也自然,并不矫饰,她待他是一片无暇烂漫之?心,他感觉得到?。
她的到?来,似让世界也对他敞开了。只要有她在身边,周围有再多人,他也不会似从前感到?窒息难受,外人笑脸后的种种心思?再也倾轧不了他,他眼里只看得到?她的笑容,纯洁天然,明媚灿烂。
她的到?来,似是雨露阳光,令灰暗的世界另有了一重美丽的色彩,母后也因为她,面上笑意比从前多了。她心地柔善,知道母后心思?沉重,总会想办法?逗母后开怀,母后很喜欢她,私心里将?她视作自家?人。
因为喜欢和信任,体弱的母后几?乎是将?他托付给了她,她与其说是母后的女官,更像是他的,每日大都?时候与他形影不离,特殊情形下,夜里也会与他同榻而眠。
他从前希望别人离自己越远越好,外人靠近他时,他心中会难以自抑地感到?不适甚至难受,但对她,他却是反的。
与她越近,他心中越是放松,在她以为他会害怕雷电,而在雷雨夜里陪伴他入睡时,他也没有拒绝,好像她可以靠近到?他任何地步,甚至一直到?他心底深处。
他对女子这另一性别的感知,完全来自于她。流垂如水的帷帐内,她乌滑如瀑的长发、白皙娇嫩的肌肤、温热绵软的呼吸,和与他说话时清甜婉转的语调,为他编织了有关女子声香色的全部想象世界。
在雷雨声中睡不着时,她就?躺在榻上与他玩手影,不时亮起的闪电中,一双双活泼的生灵映在帷帐上追逐飞舞,飞鸟相伴高飞,蝴蝶追着蝴蝶,他的手指勾着她的手指,她玉白的手指纤细柔软,似是纤弱无力的,可却轻轻一勾,就?能曼妙幻化出整个世界。
与她一起,外界风雨再大,他也可安心而眠,但,偶尔也会有意外发生。一天夜里,她忽然就?坐了起来,神?色惊怔迷茫。他从未见她如此,顺她目光看见床上的血迹,一瞬间脑子也木了,想是不是有人要害他,却伤了她,他匆忙下榻,欲速传太医侍卫。
但她比他反应更快,似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双颊登时浮起鲜艳的血色,红彤彤地似冒着热气。她动作飞快地将?沾有血迹的床单卷了,抱在怀里,赤着足,就?噔噔蹬地跑远了。
他以为她是受伤流血,着急追去,但被外殿的嬷嬷等拦住。嬷嬷说她无事,说此处自有宫女收拾,请他到?另一张榻休息。
他不相信这些人的话,他知这些人或与秦贵妃有勾连,他担心她出事,非要见她不可,最后是母后到?来,母后私下告诉他,她没有受伤,只是有了女儿家?的事,让他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