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婢女點點頭。洗去鉛華,才叫人發現這其實是個極清秀的女孩子,她兩三步就走到榻前,拍拍男人的手,「夫人叫我來照顧你,說要寸步不離保護。」
「是保護,還是監控?」男人道,「你放心,紅姑。我這點三腳貓功夫,還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真不逃跑?」被叫做紅姑的婢女笑問。
「不跑,」男人搖頭,「我又渴又餓,沒力氣。」
「好吧。」紅姑說,「我沒系死結,你用解繩術自己就能脫出來了。」
男人聽罷,翻轉手腕,果然三下兩下就解開繩子。他索性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熱茶,潤了潤喉,剛喝進口卻吐掉——嘴裡全是嘔吐物的味兒。
「水在哪裡?我要洗澡漱口。」他冷冰冰問。
紅姑嬌笑,指了指屏風後:「那後邊有一個大澡盆。」
「哎,不過裡面水快涼了,我找人給你換一盆去。」紅姑還沒來得及攔,只見男人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寬衣解帶,撲通往水裡坐去。
衣服全脫到地上,才叫人看清:雪白皮膚,蜂腰削肩——哪裡是男人,分明是一具凹凸有致的妙齡女體。只見這女子將自己整個人沒入水中,唯獨留鼻子通氣。不知多少時間過去,一言不發。
「阿月,我知道你心裡不爽快。」紅姑嘆口氣,「但是,松哥兒的身體你知道,這窟里常年陰寒,如果他真來,只怕活不過一月。」
被喚作阿月的人,正是裴松的胞姐,裴訓月。
幾個時辰前,她喝的酒中被人下了蒙汗藥,在睡夢中由家人換上男裝,塞進富麗堂皇的馬車,一路從南坊的鎮北侯府直奔到北坊來赴任。
紅姑是侯府家生侍衛,頂級功夫,由裴夫人欽點來照護裴訓月。
這個替弟赴任的辦法,其實是鑽了聖旨的空子。外人皆知鎮北侯裴振安唯一的兒子便是那病弱裴松。可回明窟是什麼地方,天氣常年陰寒不說,更是三教九流匯聚,素有京城小江湖之名。把多病的裴松往裡送,豈不是跟送死無異?
然而,聖旨上只寫要「鎮北侯之子」,並沒說是女子還是男子。偏偏這裴松有個大他兩歲的胞姐裴訓月,好動愛頑,體格康健勝過其弟百倍。因此,裴府上下,商議再三,決定秘密將裴訓月代替裴松送入窟中。
抵抗聖旨也是一刀,假意遵命也是一刀。反正沒人記得清閉門不出的裴松長什麼樣。佛塔一旦重建完成,說不定裴家還能將功抵過。
唯一委屈的,是這位胞姐阿月。
裴訓月和裴松一母同胞,血濃於水。其實聖旨一出,她就有代弟赴任之心。只是沒想到,家裡人要用酒里下藥這種方式偷偷送她進來。
說白了,不信她、不重視她罷了。
紅姑和裴訓月從小一起長大。她知道裴訓月正心煩,因此並不多言,任其在澡盆子裡泡著。誰知道過了半炷香,聽見屏風那頭起了輕輕的鼾聲。
紅姑愣怔,又禁不住苦笑。
老夫人說得對——這個阿月,就是個從古至今第一沒心沒肺的混不吝性子。
那一晚,二人就此歇下。窗外大雪紛飛,陰亮如晝。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幽怨之聲,像人哭又像貓兒發情。想必就是回明窟里由來已久的怪聲。
仿佛就在眼睛一睜一閉之間,天明了。
有人急匆匆敲門:「裴大人,出事了!」
裴訓月睡得熟,紅姑卻警惕,立刻翻身下榻,更了衣,輕輕將門開了條縫。
「我家公子還沒起,大人何事?」
來敲門的正是林斯致。他看見卸了妝的紅姑,一愣,垂了眼:「那,勞煩姑娘轉告裴大人,有急案。早膳已在前廳備下了。」
紅姑答應,佯裝要取水洗漱,跟著林斯致往院子裡走了幾步,心裡卻生疑。什麼急事,需要上任第一天的官這樣匆忙處理?
僧錄司本是個臨時機構,借了一座民宅權當起居辦公之處。三進四合院,從東廂房出來往正中的院子裡走,剛好能透過重重宅門遠遠望到大街。只見那宅門深深之外,耀眼的金色占據街道,一半是明黃,一半是白雪,刺得人睜不開眼。
「什麼東西那樣亮?」紅姑不由得問。
「是利運塔的廢墟。」林斯致嘆口氣。
紅姑微微愣住,又往前穿過垂花門,才看清了廢墟的面目。老人講利運塔利的是國運,當真沒錯。若非舉大梁之力,怎能造得出這高可齊天、容納七百僧人的巨塔?即便如今成了殘垣,也有尋常房屋的幾十倍高。
遮雲蔽日,占據數條街道。金壁依舊輝煌,可惜無數佛像傾倒其中。或凶或慈,叫人觸目心驚。
越走近,越是有股災後廢墟獨有的腐屍氣。
忽然,不遠處響起一陣陣錘鼓之聲,敲得極急促用力。「怎的清晨有人敲鼓?」紅姑疑惑。
「對,敲得是咱們僧錄司門口的路鼓。這是有案子了,正擊鼓鳴冤吶。我來喊裴大人,就為了這件事。」
「死的是當今皇后親戚——在本地有名的方丈化虛。」
二人一時無話。雪昨夜停了,四周白茫茫。一片蕭肅之氣渾濁地籠住僧錄司。忽然吱呀一聲,驀地把林斯致和紅姑都嚇了一跳。
原來是裴訓月開了門。
「煩請帶我去正廳。」她穿著一身利落男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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