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宏的腰辇匆匆行在宫道上,几个抬御辇的小太监都垂头闷声不语,生怕触了皇上此刻的霉头。
“停。”
行路行了一半,李源宏忽而竖起手掌,让小太监们落辇:“朕要自己走走。”
刘春额上挂一滴薄汗,提醒道:“皇上,前头就是朝露宫了。长公主犯了心疾,您不是赶着去瞧吗?”
李源宏一撩衣袍,面色冷若寒霜。“朕不是太医,便是去瞧了,也无用。”他跨出腰辇,垂了眼帘,道,“这一回,朕不想……去瞧她。”
刘春露出古怪的神色,心底道:真是六月飞雪,稀奇的很!
——谁不知道,武安长公主向来得皇上宠爱?这一回长公主可是犯了心疾,皇上不但不急巴巴地冲去探望,反而说出“不想去瞧她”这样的话来。
这可真是反常呐!
但刘春心底再嘀咕,他也不敢表露出来,只能抬手挥散了那几个抬御辇的小太监,谄媚笑着跟了上去,道:“皇上,奴才陪您走走。”
李源宏没有走去朝露宫的路,反而踏上了岔开的一条小径。这小径上栽满了碧绿成阴的树木,满冠秀叶在风里婆娑着沙沙作响,清净的很。偶尔能远远听到一阵丝管之声,不知是何处的歌博士,一声一遍地唱着。
李源宏慢悠悠地走着,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面前的小径。初夏微炎的风将他的衣袍鼓的满满,他的黑发亦在面颊侧乱舞。
“刘春,朕不去瞧武安,是否有些太绝情了?”他问道。
刘春哪敢说“无情”?立即飞快答道:“皇上,这哪算无情呀?您日理万机,抽不出空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更何况,长公主的病定然需要静养,您也说了,您不是太医,去了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留长公主一片清净。”
李源宏听了,微勾嘴角,乖戾地嗤笑了一声:“你倒是会说话。”
他这一笑,叫刘春是从脚底心冷到了脑袋,立即颤巴着开始担心自己说错了话。但李源宏却没责罚他,只是道:“朕便是这样一个无情之人,朕知道。这一回,是武安自己的错。”
说罢,他的眸色便深了一些:“她放不下均哥,这本就已是大错。为了均哥,向秦檀出手,这更是错中之错。朕平日宠着她,可绝不能让她这般滥杀无辜!”
“皇上圣明!”刘春急忙应承着,心里却道:皇上,您可真是左面一套,右面一套。您自个儿杖毙那些宫婢朝臣时,那表情是多决绝狠辣,与长公主是如出一辙的可怕。怎么遇上那秦氏的事儿,便要说起“滥杀无辜”的腔调来了?
李源宏顿住脚步,敛着眉眼,五官死气沉沉的。
刘春心惊胆战地盯着他,心底有些惊恐。虽皇上平日里的表情就有些可怕,但还从未有过哪一日,是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简直像是失了魂魄似的。
许久后,李源宏低低一叹,道:“到底是输给了均哥。朕从小便不如他,样样皆不如。到了如今,亦是不如。”
当年,县皇帝本想让少年谢均辅佐三王李恒知。但谢家老家主却是个一力维护正统的老顽固。在老谢家家主的眼里,嫡庶之分大过于天。因此,老家主便冒着触怒先皇帝的风险,将谢均送去了太子李源宏身旁。
如今李源宏登基,在朝堂之上,谢均多有匡扶。只要是交给谢均伴的事,便无有不妥的。李源宏常常无法自克、暴怒杀人,但谢均却能叫他平息怒火,保住无数臣子性命。
这样世间无二的人……
他确实是不如。
现在想来,若非是他李源宏沾了一个嫡字,那是不可能遇到谢均这样世间无二的人的。
一股深深的挫败感,涌上了李源宏的心底。他身为天子的狂妄自尊,在瞬间被击的粉碎。这一瞬,李源宏的脚步有些踉跄了。
“‘丽’字封号,正好衬她。只可惜,她不喜欢朕的权势,只欢喜均哥。”李源宏喃喃道,“朕是不如啊。原来这世间,倒真不如朕想的那般,人人皆是逐利而行。”
刘春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个“她”是谁。刘春不敢说其他的,只能顺着李源宏的话劝慰道:“皇上,您若是真心待秦女佐,就不妨往好处想。能瞧着秦女佐快快乐乐的,总比看着人家在宫里闷闷不乐要强!”
李源宏沉默半晌,冷哼一声。
“她秦檀是什么东西,值得朕用这么多耐心去等?!”说罢,他便驱散了方才面上的惘然,恢复了平日里的乖戾冷酷,道,“让她滚吧,不识好歹的东西!”
“皇上圣明!”刘春跟着巴结,“您说的对,都是那秦女佐不知好歹!”
远处的丝弦咿呀之声,越发响了。李源宏蹙了眉,不悦道:“这歌声真是聒噪!何人竟敢在宫中吵闹?去,把她找出来,杖……”
一个“杖毙”在唇间回转了好几圈,终究没吐出来。
许久后,李源宏一甩袖,道:“把她找出来,罚她月例银子。吵吵闹闹,不成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