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写批注的铅笔骤然停顿。笔尖重重地,戳点纸页。一句话尚未收尾,便意外断成半截,末端留下一团浓黑墨迹。
“等等,你说……是谁来了?”
铅笔和书籍被随意扔在办公桌上。
中原中也难得抽离出知识的海洋,从座椅上弹跳起身,抬头看向他,终于分给这位副官一些宝贵的注意力。
“是富泽先生和迹部小姐,他们二位一起来的。”
高桥小心翼翼地重复。
“富泽先生说,感谢您这段时间对富泽家的襄助。之前拍卖会上相见,太过匆忙,没来得及向您表示谢意,打听到您今天得空,所以携自己的未婚妻一道来拜访您。”
这是富泽达二的原话,高桥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中原中也。但出于多年副官的工作经验,他极擅长揣摩干部的心思,所以又贴心地对这句话稍作处理。
譬如,模糊掉“自己的未婚妻”这几个字,提及此处,声音陡然降低八度,直接囫囵过去,掩耳盗铃般别让这些字眼太过清楚。
免得让中也大人真切体会到某个客观现实,摇摇欲坠的自欺设想被打破,又刺耳又锥心还碍眼,那他这个副官多少干得有些失职。
……
遗憾的是收效甚微。
偌大的办公室,良久的沉默。
——“嘁。”
这个音节几乎是咬牙切齿挤出来的。
高桥:“中也大人,您看……”
“不见。”
拒绝得干脆利落。
中原中也双手插。兜,大步流星地离开办公室。铅笔,三本书,包括被上级反应疑惑到抠脑壳的副官,全部丢弃在他身后。
“去告诉他们,我临时有会,今天不方便和他们见面,”中原中也轻飘飘地抛出借口,“也别说什么改日会面,下次一定这类画蛇添足的话,直接推脱掉。”
话音随风落地,人影也随风消失。
独留高桥一个人,风中凌乱。
他一头雾水,看了一眼静静躺在桌上的三本恋爱教学书,不知道为什么中也大人学了这么多理论,临到实践关头,却又让大好的机会溜走。那这么多书不就都白看了嘛!
不明白,不理解。
陷入恋爱中的人,真的是很难懂啊。
高桥叹气,摇头,暗自打好一堆腹稿后,径直下楼准备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
……
昏昧阴沉的楼梯间,铁门虚掩。
中原中也背靠在拐角处,屈起一条腿,鞋底抵住有些脱漆的墙壁。
两指间夹一根细长的烟卷。烟丝尾端刻着咬印,头部燃烧起星点火光,明明灭灭,是这方晦暗地界唯一的光源。
灼红光晕中,升起一片片灰白色的雾。
那双被阴晦侵蚀的蓝色眼睛,也跟随雾气飘动的轨迹,漫无目的地来回游移。
雾气无形,因而随时可以化成有形之物。
他能看见无数形状在眼前忽隐忽现。
熟悉的形貌,熟悉的着装,熟悉的表情,还有戴在中指上那枚熟悉的戒指……
尚未搞清楚自己为何要躲到无人可见的角落,一阵没有由的烦躁又冒头,像这团扰人的烟雾,无处不在,无孔不钻,要把所到之处包括他在内的一切湮灭殆尽。
而最令人恼怒的是,他竟然对这种烦躁束手无策。此刻他短暂地成为了一名弱者,无能地经受情绪折磨,承受神经上的鞭笞与惩戒。
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试图挣脱开束缚于它的铁链枷锁。
于是,当下唯一能掌控的东西——那根烟卷,便倒霉地成为了出气筒。
恶狠狠掐灭烟头上的火光,像分尸一样用力折成两半,犹不解恨,然后又像抛尸一样,将烟卷残肢扔进垃圾桶中。
稍稍平复了一些心绪。
“叮——”
手机响起一声信息提示铃。他从口袋中掏出,点亮屏幕。一条信息赫然跳进视野。
“中也大人,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命令将话带到,富泽先生和迹部小姐表示非常遗憾,现下从待客室离开了。”
他垂眸,迅速打字。
“好,知道了。”
仿佛是解脱的信号。发送完回信,他把手机放回兜里,从阴暗处踏入光明的领域,重新拐进办公室。
高桥此刻完成了任务,已经乘坐电梯上楼,正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他。
他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拉开座椅正要坐下,倏尔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又掉转方向走到窗边。
指腹挑开合拢的窗帘。他的身形隐藏在窗帘后面。目光向下探看,其间神色晦暗难明,像蛰伏在林中捕食的猎豹,牢牢锁住楼底下两个浑然无知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