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的临床治愈率很高,精神分裂的临床治愈率很低,这个医学常识连阮芋都知道。
阮芋爷爷奶奶家的镇子里就住着一个久治不愈的精神分裂症老爷爷。据说他从六十岁开始就妄想他儿媳妇在他饭菜里下毒谋害他,无数次想把儿媳妇赶出家门,甚至曾经用菜刀砍伤人家。乡镇派出所离他家很远,他几乎每天跑去报一次案,连着报了二十几年,直到八十多岁的某天,因为中风意外死在了报案的路上。
当天晚上,阮芋做了一整晚的噩梦。她梦见有人死死地将她的脑袋按进一汪血红的池塘,画面一转又来到儿时居住的乡镇,有人拽着她去派出所认罪,那个人一会儿是老爷爷,一会是梁思然,面容一径的深凹恐怖,没有一丝活气。
最后一个梦境,她又回到池塘边,这回没有人按她,她失魂一般主动探头望了眼池面,深红如血的池水中蓦地映出一张熟悉的英俊脸庞……
阮芋惊醒过来,枕头上落了一片浅浅的湿痕,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洇出的。
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令人缺氧窒息。
门铃响了,陈芸警惕地看了眼猫眼才打开门,从快递员手中接过快递。
应该是她前两天网购的食材。
阮芋刚从卧室里出来,迈着虚浮的步子去餐厅拿水喝,猛然间听到母亲厉声尖叫,她脑中“轰”的一声,赶到玄关,看见陈芸惨白着一张脸,颤颤巍巍地抬脚把快递盒一脚踹出门外,然后重重关上房门。
“那是什么?”阮芋睁圆眼睛问。
“没什么。”陈芸呼吸急促,掰着女儿的肩膀把她往回推,“快递员……送错快递了。”
在这个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流涌动的早晨,大人们终于做出决定。
离开这个城市,是眼下最好,或许也是唯一的办法。
他们商量好一切才来通知阮芋。在阮芋的卧室里,母女俩相对而坐。
其实阮芋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他们本来就是这个城市的客人,现在这个城市容不下他们,他们要不回老家,要不去安城投奔谢叔叔。去安城的概率更大一些,因为她的手术是在这边做的,三年之内都要定期复诊,万一产生排异,留在这边也更好应对。爸爸妈妈总是把她的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
而她自己……也比较想留在这边。
结果一如她所预测的。
“不要担心你爸,他一直都有出国访学的计划,正好趁这个……”机会两个词陈芸说不出口,“……去瑞士访学一年。前天提交了申请,那边的医疗研究院已经回复了,最快这个月底就能出发。”
陈芸:“你的联考学校已经定好了,本来只定一年,刚才我补交了一学期的学费。年过完就可以入学。”
阮芋坐在床沿,手指紧紧攥住裤腿:“那我在这边……”
“保留学籍,以后还是一中的毕业生。班主任和学生处那边,我刚刚也沟通过了。”陈芸温和的话语带着不容辩驳的意味,“宿舍和教室里的东西,我已经派人去给你收拾了。”
阮芋一惊:“什么?马上就期末考了,我想……”
“不用参加了,我们现在这个情况,越快离开越好。”陈芸轻轻捏住女儿手指,“还是说,你想和那个小男生道个别?”
阮芋彻底呆住,慌张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女人那双总是温和如水的眼睛在这一刻仿佛拥有透视的力量,阮芋俨然衣不蔽体,心底那些缠缠绕绕的少女心思暴晒在阳光下,令她感到无比的紧张与无措。
陈芸:“妈妈不是傻子,小区里那些叔叔阿姨和保安也不是瞎子。那个男生我也见过,很漂亮的男孩子,妈妈这种老阿姨看了都心脏怦怦跳,据说还是你们年级的第一名?”
阮芋不敢说话。陈芸现在的语气很温柔,但又和平常的温柔不一样,阮芋能察觉出来,她真正想说的,绝不是这些夸赞。
陈芸终于切入主题:“他是梁思然的孩子。”
“继子。”阮芋忍不住解释道,“不是亲生的。”
陈芸:“我知道。继子也是名义上的孩子。我们两家发生这样的事情,相当于结了仇,你觉得还有必要回去和他告别吗?”
阮芋微微侧开脸,眼眶泛红。她已经有所察觉,只是不愿意去面对,去深想。
她和萧樾已经完了。
陈芸偏偏还要把因果缘由明明白白讲给她听。梁思然恨阮家人,萧樾的父亲就算再理智又能怎样?妻子失去孩子发了疯,他若还是个男人,就应该陪伴在妻子身边,照顾好她一生。那么这个“杀子之仇”将永远横在萧家和阮家中间,如果萧樾的父亲没那么理智,就像网上那些不明所以的键盘侠一样,听信科室里那些恶人的话,把失去孩子的一部分责任归咎到阮济明头上,那么这个“杀子之仇”的引号可以直接去掉,萧家别提接纳阮芋,不找人把她打死都算不错。
陈芸接下来的话才是最真心,也是最狠心的:“其实萧家人怎么想都不重要,重点是我们阮家人怎么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不说恨与不恨的幼稚话,我们家受到的伤害他们没法弥补,我只希望我们一家人,离他们一家人远远的,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见面,再也不要有任何关联。”
陈芸身为妇女,没法真正去恨梁思然这个人。精神病是生理上的毛病,她无法控制自己,不代表她本意就是坏的,就想去伤害别人。更重要的是,所有女性都无法真正怨恨梁思然这样的人,生育是女性的原罪,梁思然迷失在这场罪恶中,被上帝剥夺了她所珍视的一切。假若她是男人,绝对不会感受到这其中任何一丝痛苦。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平,也是全体女性生而为人最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