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从前住着师父和他,如今是他一个人回来。
师父于他而言是一座大山,巍峨地横在他的面前,不过一月前,秦裴深思后弯下腰拍着他的肩,已有些苍老的面容露了笑,“白烬,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师父老了€€€€”他拖长着尾音看着渐西的落日,“老夫聊少年狂,但哪里比得过真的年少,你做得很对,朝廷里都是虎狼,你要是没有丰满的羽翼,只会被分了吃掉,师父这辈子啊……早就看开了。”
“徒儿不孝。”白烬跪在秦裴面前,眼眸里却是坚定不移,“但夙愿不改,徒儿定然……万死以赴。”
挡住的大山并未消失,而是从中开出条路来,让他自此多了坦途。
白烬推开小院的大门,重归故里,往事就在脑子里翻云覆雨地折腾起来,将秦裴从前十几年的形象全拼凑出来,愈清晰地在记忆里重演。
白烬尚且是个孩童时便拜了秦裴为师,小小少年拖着笨重的剑十年如一日地在院子里用功,秦裴很少亲自比划给白烬看,而是从他幼时便一遍又一遍地和他切磋,并且从不手下留情。
小白烬长剑一扬,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嗡€€€€”的一声撞在秦裴的长枪上,差点撞出冷铁相接的火星来,可秦裴的长枪一挑,直接将白烬手里的剑挑飞了出去,“晃荡”一声砸在地上。
白烬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虎口被震得止不住的疼。
秦裴却只将长枪握在手里,皱着眉头冷冷道:“把剑捡起来,再来!”
白烬咬咬牙,他不愿显露软弱,小少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又一步步走过去把剑捡了起来,重新站在秦裴面前。
秦裴曾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手下向来不知轻重,仿佛没把白烬当成一个半大的孩童,又是“晃荡”一声,白烬的剑砸在了几步之外。
秦裴一遍遍重复:“把剑捡起来……”
白烬像是被秦裴千锤百炼的刀,一日又一日地锻成了如今白小将军的模样。
……
日头渐西,在西边的山头烧出一片火红。
白烬的身影在落日下拉得细长,院子里被炊烟弥漫出烟火味来,秦裴推开门,对着白烬扯着嗓子喊道:“白烬,吃饭了。”
所有的严苛似乎又都在烟火气里融化了,仿佛有了几分“父慈子孝”的味道。
白烬背着落日,拖着长剑进了屋。
……
往日的那些寒暑皆是如此过的,秦裴将白烬养大,把温情和严苛都给了他。
秦裴当年离开朝廷,的确是受了朝廷的不公,他心中愤懑难平,大宋的南土风光绮丽,历代名将守了百年的江山,一朝拱手于人,任谁都心有不甘,更何况是当年领兵征南的秦大将军。
月色如水时酒入愁肠,秦裴便会念叨起当年的往事,五大三粗的老将军想起当年一同征战的将士,有的魂断江畔,有的成了刀下亡灵,南方的大片土地被大宋一纸和议便拱手送给了如今的南楚,跟着他一同殊死继续南征的将士却被治了抗旨不尊的大罪,而他一代名将,二十年不得入朝为官……便是斩断了年过三十的他往后之仕途。
“大宋积弊难返,元朔三年……言官沈之渐血溅金銮殿……”秦裴喝醉了,提着酒壶对白烬讲起前朝往事,“也没能让齐衍明辨忠奸……”
大宋在元朔帝齐衍的手里愈腐朽,行将末路似的等来了场横扫南土的叛乱,大刀一扬将整个大宋割去了一半,留下个堪堪欲坠的烂摊子给了如今的建昭皇帝。
“文人迂腐,沈之渐却是个人物,可他的儿子……亲自给那叛乱的朱殷送去了议和的文书!江南的孟明枢做了反叛的贼子,江北一战……”秦裴哽咽似的顿了下,月色下有些浑浊的眼里盛了一丝月光,“江北一战打得太苦了……南方下了十几天大雨,数百将士倒在雨泊,流血遍地,血流成河,才把孟明枢那个反贼打回了江南,一场大水……尸骸遍野,又有流民四起,没人带他们……魂归故里。”
“是我……没把他们带回来。”
月色都在秦裴眼里黯淡了,晚风吹不走愁绪,反倒被一阵风吹得四处弥漫,如何都分说不开细理不清。
“白烬……”秦裴将酒壶甩到桌上,看着白烬时不知多少是清醒的,“大宋的朝廷,我看不上,但你……你先是白烬……然后才是我秦裴的徒弟。”
祁阳小县的日子过得如寻常人家一般,但白烬比寻常的少年要早懂事很多,他听着师父“肉食者鄙”的话语长大,也不知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走进如今的大宋官场,成了如今的白小将军。
冬日的寒风往白烬跟前卷下片黄叶,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院子里站了许久了,他目光也没在怀中的骨灰坛上停留,而是看着隔壁院子的方向定定地走了神。
隔壁住着那个让他不知如何言说的孟凛。
白烬顾自摇摇头,这才往屋里走了。
时年建昭十九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