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苍国瀚宁宫里的密事薄奚尾生做得很干净,哪怕夺位失败的叔父家的那位郡王堂弟缓了一口气想来揭他的短,也因此事无十足的证据而作罢。只是风言风语,多少入了府中人的耳。如今醉之虽不知其姓名,但这玉佩加上这容貌,也多少猜得出这姑娘身份。
清理尸体,安置伤员后,驿站中余下的完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抽去协助医馆大夫照顾伤员的,再抽去三五个人审讯刺客唯一的活口,只剩两个侍卫个歇息在驿站中,预备换班。木夫人坐在横梁上看下面丹梦包扎好醉之,与之背对的榻上隔了十步处,乌岚眼睛蒙着一块黑布帮着女先生为昏睡的王桦竹上药包扎,叶先生处在这两行人中间,左不是右不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最令丹梦难为情的是,叶泫芝这个老东西将醉之忘个一干二净,却将旁人的事记得清清楚楚——一听这名字,他便晓得,甚至只是顺带将醉之的事短暂地记起。只不过他在人间这么久,还是没有浸润出多少人情味,比起百八十年前还要退步一些。
“太子平安,你们不用挂念。”叶先生本想宽诸位的心,可还是跑题,“躺着的这姑娘是王桦竹?我知道她,你们差不多大,还是远房的表亲,她父亲与你父亲母亲同出临山王氏。晋白茶和王凤起是死了吗,怎么把女儿弄成这个鬼样子……”叶泫芝起卦一算,“哦。那两个人确实是没了。”
说话间两处伤情场面冷了下来。飘在上头的易珍袀与王丹梦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可谁也不敢动。木夫人直接遁走,穿墙出去,“我去瞧瞧外面。”
余下丹梦整理好醉之衣袖,“这批刺客也算解决了。我与乌道长去看看他们审出什么了,你在此处好好休息。”说着便与乌岚退了出去。
醉之应下,整理好衣带,听着女先生交代王桦竹的伤情与养伤注意,给了她丰厚酬金再三谢过,亲自送了她出门。回来又用没伤的那侧帮王桦竹掖了被角,打起精神与叶先生道:“多谢叶先生仗义相救。”
后者似乎在此时短暂地恢复了记忆与该有的神智,迷茫地看着他,那模样是往年从苍国到月出路上的呵护友善,“醉之为何跟我道谢?”
看着他这个样子,醉之觉得不光肩上身上疼,心上更像是被人插了一刀。他这些年惯会摆脸,醉之不过学个几成,便得了个“白面阎王”的名号,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知做给谁看。
“醉之先前只知道人间老人常健忘不知事,竟不知神仙也是如此吗?不如下次看诊时叫先生也给您看一看,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叶泫芝哑然,只并排坐在醉之身边,眸子里微微泛出赤色,再也没说什么。
过了一阵,醉之困极,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卧,在榻边昏睡过去。他额上的荷花印记闪现出来,随着呼吸明明暗暗。被王团圆蹭醒睁眼,王桦竹睡得沉,叶先生不在,一碰桌上的茶盏,已经凉透了。醉之只当他是动了气,并未在意。
此一别后一百二十五年,醉之再未见过他。已是后话,在此不表。
平旦时丹梦掀开珠帘进门,见他醒了,轻声道,“公子,叶先生已经辞别,再不回宫中。”他伸手向怀中,“留了封信给您。”
信展开,借着刚起的晨光与微弱昏黄的烛苗——
“醉之,人生之聚少离多,苦多甜少,能得数百年相处,已无憾。望能再见。”
这封信出乎意料的有人情味,却也没头没尾,短短两句,再无其他。醉之将信件拢入袖中,“随他去吧。”虽然有些失落,但眼前人更重要。他小心去触碰王桦竹的额,依旧滚烫。心中那一点关于时间的疑惑也就这么被遗忘了。“她怎么烧得这样厉害。”
丹梦搭脉来看,面色有些凝重,“若今日再不醒,恐要借些外力。我先为公子换药。”
所谓外力,是指与乌岚同出一门的医术,王丹梦从来不敢轻易示人,即便是在醉之面前。怕的就是无法解释。他收好药盒,正犹豫着,易珍袀从外头飘进来,手里拉着一个小姑娘的魂魄,“这姑娘放归魂魄还有救。”
在场的两人都放下心来。丹梦瞧着王桦竹魂魄归位,醉之一边与他交代刺客的事,一边用巾布浸了水为桦竹消热。
“这次的骨头硬得很,半夜里不剩一点好皮也不张嘴。想来宁太尉手下没有这样的好汉。他虽然是京畿口音,但是我们的人去审却什么都审不出来。等我到时,他却要我支开下面的人——”
醉之一口气喝了两碗参鸡汤,就着脆萝卜和酱腌木瓜丝,红豆沙和白面的小馒头也下了三五个。馋得易珍袀也进了些人间烟火。正当他勺子舀起一口羊肉羹,还没尝到味道,便听身后丹梦道:“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太子的人,唤我近其身侧耳道出几件只有我们和太子知道的事。甚至有胆量要和太子当面对质。”
“太子志向不止于革新旧制。若此番自导自演能扳倒世家势力,他未必不会一试。”羹勺落回碗中,醉之看向榻上,“不止我们,连上天也在帮他。只是不知太子殿下的命和当今朝廷的气数,哪一个终结得更快些。”
丹梦点了点头,“那刺客……”
“暂且留着,回京再做打算。”
王桦竹姑娘数日反复高热,最后一次是在下午转醒的。她饿得急,红糖小米粥喝了两碗,还能再食四软羹。只不过她容易扯动伤口,王团圆滴溜圆的的大眼睛看着她半倚榻上,一口一口地让“人”喂。丹梦与乌岚忙着照料伤员,醉之身上有伤还要处理公事,屋子里只有易珍袀一个女子,向来不理人间事的鬼君木夫人也别无可选,在人前现了身,伺候起这位流落在外的月出国郡主。王桦竹填饱肚子,连连对易珍袀道谢,却有许多问题,诸如“之前怎么不见这位姐姐”“那日那位大杀四方的叶先生是什么人”“姐姐貌美怎么手却这样凉”,这让木夫人难以回答,找了个由头匆匆逃离。留下王团圆与王桦竹四目相对。
与此同时,与王丹梦一道医治伤员的乌岚从其表面略有好转实则内里腐烂至骨的伤口中看出了什么,他与换药的王丹梦不约而同,“匪人道。”
他二人也是听说。这是一种被安清学宫严令禁止修行的剑法,起源昔日在秋馆任教的一位姓沈的修者,他修为近仙,可却被学宫宫主多次劝之,大多是因其受世恩泽却无悲悯草木之心一类。他平日里修炼也算刻苦,可却爱研究一些酷刑与恶毒功法。终于有一日沈修者门下一位弟子用其功法伤了凡人,乌宫主在责其弟子登门致歉与闭门思过之前,在安清学宫中心正殿当着所有人的面怒斥其无善心行恶事误人子弟,致凡人重伤难愈,其中一句“此乃匪人行径,匪人道,非人哉!”原本沈修者所行并无所称,自此便称“匪人道”。
“那个被散了修为逐出宫门的沈修者,是叫什么名字?”
“听父亲说,是叫作沈芳染,可惜了一个好名字。”
王丹梦灵光乍现,那不正是安国那个谋害曦生的弃臣?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可是,却什么也没抓到。关于沈芳染的事,他前世从未与乌岚提过,如今他试探地告之:“这名字耳熟得很,听闻曦生大殿在安国隐姓埋名做乐师时,受了他的阴谋毒害,几乎去了一条命。”
很显然,乌岚受了震动,“竟有此事?父亲果然没冤枉他。却不知他与月出太子……”他蹙眉,不知用什么办法来医治,只能尽力为其止痛续命。虽然这些硬汉子们虚弱至此,却从未因伤处呻吟,他却愈心烦意乱,“我本不擅长医术,若是学宫未封,哪怕父亲不在,尚可求助其他老师,如今……”
丹梦能看出他的矛盾煎熬,乌岚与朝廷本就是仇敌,可是他又无法坐视一个个眼前活生生的人受此磨难。可煎熬的又何止他一人?丹梦拍了拍他的肩,“全力以赴求个问心无愧便好。我去回公子。”临走时他问,“若是与朝廷联手能救安清学宫,同门可愿一试?”
乌岚并不能立即回复,丹梦也不急,“你想好了告诉我便是。”
他们所居是一处不起眼的民居,为求隐蔽没有动用任何关系,院子不大,有些常见花草。从东厢房到书房不过几十步的路,丹梦却因徘徊小径嗅了足近一刻钟的棣棠花香。心猿意马注意到那一片缃色花里有一朵已经不知缘由地枯了,旁边正有个开了一半的花骨朵。他起了个卦,太子殿下与沈芳染的确有些交易。他也心中有愧,并没有将以术法医治的法子告知乌岚,顾及的是若将太子所行之事尽然交代,醉之会在忠心侍之的太子都名誉与忠心护卫的性命中作何选择——如若醉之选了瞒下太子通敌,那么不要几日,醉之便无后顾之忧全力辅佐。
待他终于敲开书房的门,看着斜倚贵妃椅上批公文的醉之脸色由一惊慢慢转为沉静,最后撂下笔,叹了口气,“太子是过于心急。他的身子……确实也是撑不了多久了。”醉之深吸一口气,“外面的人为我们出生入死,若能救下来,一定要让他们好好的活下去。我和太子有同样的理想,不能看他急于求成犯下更多的错。我们还没有到非要人命来填的地步。”说话间从王桦竹屋里溜回来的王团圆正在趴阳光底下的案上睡得香,动也不动一下。
“是,公子。我叫乌道长想想办法。”
“若是不成,便留下银两叫他们在此处养伤,我们轻装与太子汇合。不能再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