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隔三差五写上一写,只是后灾难时代后,很少再见到这样古老的记事方式了。
——从2057年开始,在乐园建立以来的一百多年历史中,纸质记录的方式已经基本被抛弃。纸张笔墨的生产需要高昂成本,因为纸浆原料获取所需的传统未异变植物已经很稀缺,纸质记录转化的效率也很低,难以被乐园中央系统及时捕捉梳理。
时明煦的日记本与笔,都是花费不少贡献点自外城买来的老物件。
人类科技在灾难中艰难挣扎,半包耳式智能通讯器于混沌时代后逐渐诞生,它自耳廓处植入微型感应器、链接脑神经。除却通讯功能外,还可以监测佩戴者的各项生命指标,以应对突发情况,及时向医疗中心或者军方反馈。
耳饰形状多样,供乐园居民自行选择,文珺的是重叠蝶翅,兰斯上校的是连尾四角星,时明煦自己的,则是一段缠枝白玫瑰。
——他原本只打算挑选一个朴素的款式,可那日见到它后就再移不开眼睛,金属色泽使得花瓣饱满生动,在2027年以前的黄金时代,玫瑰花似乎格外受到人类青睐。
但如今已是2216年,玫瑰这种植物的基因链畸变等级往往很高,并且趋向于强攻击性。
大多玫瑰的尖刺硬度提升,并异变出类似黄金时代猪笼草的习性,可以主动捕食猎物,生物血液成为土壤之外的第二种养分获取方式。
它们的花瓣却逐渐腐朽凋零,娇艳消逝,晨露不会再落于瓣上,时明煦只在中央电子数据库中,见过一次百年前的玫瑰影像。
但一次就足矣,他无法拒绝一只仿制旧日玫瑰的通讯器。
时明煦选择了它,玫瑰攀附在他左耳,花枝连接薄薄皮肤下的神经末梢,它是一朵不会异变的、温驯又无害的金属玫瑰花。
但现在不是继续深究它的时候,时明煦打开本子,试图通过日记弥补部分记忆断层。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特别的事,可它是什么呢?
时明煦想要找到答案。
他安静地翻看日记,但记录自2216年8月15日就停止了,今天是9月4日,时明煦展开最后一页,一字一句地阅读。
“这次雨季来得格外早,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下雨的,我已经忘记了。”
“雨水总会浸湿保罗家阳台裸露在外的切圆钢管,金属锈味的水滴落下,腐蚀掉一朵半腐烂的、看不出品种的花。”
“未经灯塔审批的植物属于违禁品,很快被清洁队处理掉了。”
时明煦看到这里,隐约想起那位曾经住在12层25号房间的男人。他高大爱笑,喜欢捣鼓一些稀奇古怪的机械,是典型的高加索人长相。
“保罗昨天离开时,沮丧地像只濒死的节肢动物。我记得他在出生时被测定了B级基因链强度,异变发生得太突然,保罗因此获得了一身树纹状的皮肤,会随着他的走动而剥落,露出粉红蠕动的皮下组织——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他被重新评估,降级成为D级基因链持有者,永久丧失居住在内城的资格,也被迫同苏珊娜分手,不再被允许繁衍后代。”
“乐园会大幅缩减他的生存供给,不出意外,他将进入佣兵团谋求生路。祝他好运。”
这篇日记写完后的第二天,楼下就搬来新住户,是灯塔六层,爬行类生物基因研究室的一位男性。
时明煦同他在灯塔内碰见过几次,彼此间还算面熟。
“乐园今天也没什么特别之事,硬要说的话,内城十七区新建了几条立体交通管道,方便雇佣兵团单向临时运输诸如药品、武器一类的紧急物资。”
碎片聚拢,残块连成片,变得清晰。
时明煦记起这些交通管道,它们是紧急加建的——原本集中位于十六区的运输线路上月遭遇大型意外。
物资输送中途,一位巨卡司机突发基因畸变,很快自内部溶解成红白相间的肉沫,车辆失控连环相撞,最终引发爆炸,损害了两条交通线路,也摧毁掉大批宝贵物资。
这位司机是C级基因链持有者,此前已经工作二十二年,可畸变发生得毫无征兆,轻而易举地抹除了他。
。。。。。。大灾难时代之后,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新生繁衍来得很缓慢,异变死去倒是稀松平常。
人类完全无法控制基因链断裂所致的畸变。
时明煦轻轻叹了口气,他收拢散逸的联想,继续看下去。
“不过下雨会大幅增加苔藓类、蕨类与真菌类植物的活跃度,野外吹来的风无法被过滤,这段时间清洁队可有得忙。”
“真希望雨快点停下来,乐园许久不曾迎来晴天了。”
日记就结束在这里。
它看上去实在没什么特别,时明煦内心那种隐隐的沉坠感没有消散。
——他究竟忘记了什么事?
52号完成进食,勉为其难地晃着尾巴,蹭过时明煦的小腿,表示了敷衍的感谢,后者抱起行动不便的脏猫,带它一起往洗漱间去。
没有人能指望52号真正老实——它又将水甩得到处都是,正欲挠人时,时明煦终于摁住它的前爪。
他安置好这位难伺候的爷,又回到浴室,在温热水流的哗哗声里闭眼,试图整合破碎的记忆。
记忆中的夜晚,他很少会这么早回到六区的固定住所。
更多时候他留在一区的灯塔实验室,只要还能赶上最后一趟光轨,他就绝不会早走半分钟。
雨季到来之前,乐园内城的午夜总是显得安宁又落寞。风声呜咽,将时明煦碎落的额发吹得向后分拨,像在亲吻野外植物的枝叶——内城之中没有一寸裸露土壤,也没有任何用于观赏的水培植物。
钢筋、水泥、玻璃与金属封锁着这座人类最后的家园,却也形成最稳妥的庇护,得以极大程度上隔断可能发生的多生物畸变。
时明煦想念不下雨的日子,也想念那些午夜绵长的风。
可他现在只能伴着落雨入眠,又在雨声中醒来,这个清晨实在低沉,他得出去走走,或许能唤醒更多记忆。
放下漱口杯时,时明煦听见敲门声,随即是52号被吵醒后愤怒的咕噜,他擦净嘴角的泡沫,往门口去,顺便看了一眼时钟。
还不到六点半。
见暂时无人应答,敲门声愈发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