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帐篷还能看见火光,所剩不多的柴薪在寒风中释放着最后的热量。
瘦高的身影坐着,偶尔翻动书页。粗壮的身影也坐着,小刀刮削着什么东西。他们彼此之间的宁静保持了很久,直到那瘦高的身影抬起头。
“先生,这实在不对劲。”这是西里安的声音,他的嗓音清朗,“小姐看起来像是被带到这里来的,她可能全程都没有多少清醒的意识。”
“我知道,西里安,不用你提醒。”这是威尔的声音,沉闷沙哑。显然他很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可那个委托您的男子却说小姐是主动要求上路的,这太奇怪了。”西里安不服气威尔冷漠的回应,偏执地要把自己的观点说出口。
“我知道,西里安,我当然知道。”威尔不耐烦了,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可我也和你说过,我们只管找到这个迷路的姑娘,剩下的不归我们关心。”
“可我们不能……这位小姐她……”西里安低下了头,他想反驳什么却又找不出话。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件事怎么也轮不到我们插手。”威尔低声说,“那个男人有维斯洛家族的徽章,我们确认了他的身份,这是他们家族内部的事务。我们不过是受托寻人的外人,是身份卑微的猎户。”
“你的父亲把你交给我不是让我带着你去冒险,孩子,做好分内的事就够了。”见西里安默不作声,威尔又继续说,“你已经不再属于你原本的家族,不会再有人出面庇护你了,你要习惯。”
“您说得对,先生。”片刻后,西里安沮丧地点头。
西里安不再说话,那瘦高的身影垂着脑袋。威尔叹了口气,小刀的刮削声再次响起。
又过了许久,人影已经不见了,只剩火光。
莉迪薇娅很早就窝进了帐篷里,西里安提前为她铺好了干燥的棉被棉毯,帐篷密封做得很好寒风一点也吹不进来,她缩进棉被里哆嗦一阵身子就完全暖和了。但她一直都没有入睡,因为思维始终很活跃,她睡不着。
莉迪薇娅肯定比威尔和西里安更加关心自己未来的去处,虽然不是刻意偷听,但刚刚的对话确实让莉迪薇娅知道了很多东西。现在看来自己像是被卷进了家族内部的某种阴谋之中,家族权尊势重,导致受雇的猎户觉察到异样甚至不敢插手。
情况很糟糕,莉迪薇娅乐观不起来,因为她对家族对自己的过去完全没有记忆,这样下去莉迪薇娅迟早会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重新被送回阴谋的中心。
要不逃走吧。莉迪薇娅心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可是逃跑也是有讲究的,盲目地逃还不如被老老实实地送回家——反正到头来都是死路一条。
当下肯定是最差的选择之一,她不知道方位也没有独自在雪林里活下去的能力,饿死冻死在雪林中一点也不奇怪,更何况威尔作为猎人经验丰富,莉迪薇娅不觉得自己能比兔子更会逃跑,被他们半路抓回来的可能性更大。而且这对猎人师徒也算不是什么坏人,他们和家族之间只是雇佣关系,莉迪薇娅实在没理由过分提防他们。
莉迪薇娅初步决定在靠近城镇的郊外找机会溜走,实在没有机会也只能请求威尔把她偷偷放走。
可那之后呢?要如何生存?要去往何处?一考虑到这些莉迪薇娅脑袋里就嗡嗡作响。
全都很糟糕,无非是哪个比哪个更糟糕罢了,逃走绝对算得上是一个糟糕的选项。
莉迪薇娅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无知无助的可怜女孩,她甚至没有为自己的人生做规划的权利。
这种无力感在莉迪薇娅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按部就班地生活也意味着认同顺从这种无力感——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对自己的梦想有那么深的执念,随着年龄的增长,追求一个体面的规律的生活才是大部分人的常态。
很不幸的是,即使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她依然要面对这种讨厌的感觉,而且比起默默无闻地过完平淡的一生,因此送掉性命听上去会更加令人头疼一些。
寒风拍打在帐篷上出扑扑的声响,透过帐篷顶好像能看到一层朦胧的月色。想到这里莉迪薇娅终于有了一点困意,她觉得自己终归还是厌恶思考的。
还是睡觉吧。莉迪薇娅在心里说。
比起这些,她更期待明天温和的阳光。
…………
天空清澈如洗,蓝幕下仿佛浸着水色。云雾稀寥,阳光清亮,就好像前几天的暴风雪都是幻觉。
松叶间的积雪不时滑落下来,莉迪薇娅仰头望去,看见好几只棕灰色的松鼠爬上枝头,这些小家伙趁着雪停纷纷都从窝里钻了出来。
相较于昨天颠晃下又是晕眩又是想吐,今天的莉迪薇娅显然适应了不少,她侧身坐在威尔前面,舒坦地靠在这中年大叔宽大温暖的怀中,表情悠哉。
其实出前还生过一段小插曲,西里安邀请莉迪薇娅坐上他的马,莉迪薇娅盯着两位男士的胸口仔细比较了一番,最后还是跟着威尔走了。西里安好像因此备受打击,直到现在都垂头丧气。
与其说要找个厚实可靠的背垫,倒不如说莉迪薇娅大概还是懂得应该避开年龄相近的异性的。本来她还没什么自觉,但当看到西里安那难以掩饰的炽烈目光后,莉迪薇娅就算再愚钝也能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不再是男性了。
莉迪薇娅醒得最早,她迷糊之间从被窝里爬起来时突然感觉到头皮传来一阵剧痛,随后就爆出了足以把整个营地都吵醒的哀嚎。
两个大老爷们对她身后这沾着血污的脏乱银手足无措,而坐在石头上挨着冷风的莉迪薇娅则十分苦闷地盘弄着垂到肩边的丝,这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不曾拥有的部位让现在的她觉得又惊喜又苦恼。最后威尔表示即使他们手头有多出来的水可以清洗头,以现在的气温打湿长简直和赤裸上身躺在雪地里一样疯狂,因此只能委屈莉迪薇娅再忍耐一些天。
即使面对这一头又脏又乱的长,西里安却依然露出了那样的表情,莉迪薇娅也不禁好奇自己现在的模样。不过她没办法主动开口问西里安或威尔,毕竟这就等于是在告诉他们自己丢失了“莉迪薇娅”的记忆。
只失去一部分记忆还算能接受,但失去所有的记忆听上去就可怕得多。
想到这里,莉迪薇娅的思绪停转了片刻,她终于现自己好像搞错了前提。
从一开始她就下意识地认为失去“莉迪薇娅”的记忆是某种劣势,但实际上她根本没必要一定去假扮过去的那个“莉迪薇娅”。从一辆摔成两截的马车上活下来即使是变成植物人也不会令人意外,莉迪薇娅完全可以在这场灾难中和过去的自己道别。如果莉迪薇娅是因为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而被设计谋杀,那么失忆甚至可以成为一道保护。
跟放生自己相比,她更情愿选择这条出路。
至此一个计划在她的脑海里慢慢形成。
莉迪薇娅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威尔,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正专注于前路压根没有在意她的目光。莉迪薇娅又扭头看向一旁并行的西里安,却现西里安正盯着自己看,金青年面露尴尬羞涩地朝她笑笑,莉迪薇娅出于礼貌回了一个微笑。
他们不是阴谋的参与者,他们目击了灾难现场的一切。
他们也将会对莉迪薇娅之后所要说的话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