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一清和很多长辈与领导一样,信奉“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而并不在乎这些苦是什么苦,只要没苦死你,你就得受着。
而方长远曾多次和贾一清谈心,贾一清为了表现的很开明大度,也为了拉进与员工的距离,每次都耐着性子听方长远诉苦,然后耐着性子跟方长远解释“委屈和痛苦使人成长”之类。实际上贾一清听他诉苦,本身就是一种痛苦,只是一直在忍受而已,而这次借着酒劲儿,贾一清有点忍不住了。
“什么重度抑郁,少跟我说那个!长远啊,我以为你翘班是家里有事,或者有什么其他的苦衷,闹了半天,你就是去给自己找了个完美的颓废的理由罢了!”
他要痛斥方长远这种受不了挫折的性格,痛斥他这种只会给自己找借口的懦夫,他要骂醒他!这也是为了他好!至少贾一清是这么想的。
听了贾一清的责怪,方长远的笑容僵住了,然而只是一瞬,他又换上另一种笑脸,附和道:是是是!
“长远啊,你因为个人原因,找我也很多次了,我跟你做思想工作也很多次了,你怎么就有点烂泥扶不上墙呢你!”贾一清苦口婆心,“你要是再这样,我可真是看错你了啊!”
方长远又是一怔,只觉得刚才被酒暖了的身体从脚跟凉到了天灵盖。
“我是烂泥,我是烂泥,贾总对不起!我辜负了您!”方长远本身没想哭,但自己说自己是烂泥的时候,不免加倍委屈,再加上酒精放大的情绪,方长远嘭的一声,哭了出来。
眼见场面有点微妙,在一旁听着的王开赶忙假装教训方长远:“长远!长辈说你两句,你至于吗!还不是为了你好!”
边说边趁着贾一清不注意,使劲儿冲方长远眨眼睛。
方长远在泪光中看到,心领神会,一瞬间猛咬后槽牙,使出了便秘时的力量,压住自己的哽咽,然后倒满自己的酒杯,双手端起,冲贾一清频频点头示歉。
“我失态了贾总,”方长远利索地摸了一把鼻涕,以示决心,“今后我肯定不会再给自己找借口,请看我的行动!”
贾一清也自知刚才说话有点重,现在有台阶下一定不能端着,于是又抚背安慰:这才是好小伙子!
干了这杯酒,方长远的精神更加飘飘然,胆子也更大了,但他知道他要顺着贾一清,不能再自讨没趣。
“贾总,您还记得有一次我说,您就是我第二个父亲!我真是越的相信了!贾总!”方长远说着,眼泪又飚了出来,“我爸就是这样骂我,一点都不差!我感到亲切,太亲切了!”
方长远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座位,继续和同事推杯换盏,没一会便挺不住了,趴桌子睡起觉来。
等方长远被叫醒,是在王开的车上。王开把他送到了他家小区门口。
头重脚轻的方长远拒绝了王开要把他送进家门的要求,执意目送王开的车消失在自己的视线。
对方长远来说,贾一清的态度,无异于对一个重病不起的人说“你要站起来!否则你就是无能!我看不起你!”。
方长远一直十分尊重贾一清,不只是因为只有跟他才能倾吐心里话,更是因为贾一清本身的格局,和一直以来对他的耐心,贾一清曾不止一次说过,“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很不容易!”试问有几个年轻的打工人能拒绝这么体贴的领导和长辈呢?
然而今天看来,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方长远喃喃着,“贾总,我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失去了最后一个希望。。。。。。”
晚上十点的马路,虽然有路灯,也不甚明亮,不过方长远小区门口的这条路,地处略偏,所以这个时间,总是会有零星的车把这条路当成高。
方长远在路边笔直的站着,他努力调整自己的身形不被酒精压垮。
一辆亮着远光灯的suV呼啸而来,方长远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身体像被弹射器射出去一样,射向了suV。
suV的司机也是酒后驾车,神经迟钝避闪不及。多少年了,每次喝完酒他都是这么开,他从来没想到会被另一个酒鬼坑的这么惨。
那一瞬间,方长远似看到了形状很不规则的彩虹,充斥了整个世界,还变幻了无数种颜色,除了像过山车一样的感觉,竟然几乎没有疼痛。
醉了真好。这是他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个感想。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方长远是匹夫吗?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他的抑郁怎么可能没有缘由,因为他很长时间都想主动去世,只是他怕疼,他胆小。
他还怕,自己成长了二十六年所积累的知识、经验和思想,甚至是酒场上的技能,随着去世烟消云散,他并不怕辜负谁,他只是怕辜负自己,他还有很多理想,如果就这样走了,岂止是可惜!
这就是酒的好处,它不给你机会想那么多,而是抓住你最想要的一个,然后让你带着冲动去实现它。
然而方长远似乎果然命不该绝,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有了一丝意识,但也仅是意识,眼睛都睁不开。他奋力地动了动,除了能感受到头痛欲裂,和嘴里略腥的黏黏糊糊的液体,再无其他。
方长远想,准是大出血流到了嘴里,但好在大难不死。。。。。。
可真的好吗?如果是变成植物人?如果是终身残废?又要拖累父母了,不,不是拖累,这是他们应得的,他们必须照顾我,如果我不死,我必定要心安理得地享受,享受别人的痛苦,享受复仇!哼,想逼我死?我不死了!我必须要活着,我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活着!
方长远在一瞬间胡乱的想了一通,又被虚弱的身体机能剥夺了意识,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