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是赵怀的血液指标和影像学检都不指向癌症,坏消息是他感染了寄生虫,并且是最致命的囊虫病。他的脑部ct拍出来犹如天女散花,密密麻麻都是白色亮点,医生说这就是进入他神经系统的虫卵。
他吃了有病的猪肉,感染了猪绦虫,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幼虫已经进入他的大脑,很快就要从囊肿期进入胶状期。如果再晚些时候送医,他就会感到剧烈头疼,脑压升高,甚至有可能猝死。
赵怀这时候才知道慌,道:“医生,那我会不会死?能不能把虫卵弄出来?”
医生道:”虫卵死太快,会造成钙化结节,对你更危险。你先准备一下住院吧,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先稳定你的脑压。我看你经济条件不错啊,这种病一般多于农村地区,吃了带病的猪肉,并且没煮熟导致。你平时一直外食吗?“
“我一直吃日料,别人说生食比较健康。中餐喜欢把肉煮熟,营养不够。”
“唉,怎么说呢?这么爱吃生食,你能到现在才中招,也算是命大了。”医生又转向郁曼成,道:“你是他的朋友吗?他的家人也需要当心,虽然寄生虫没有传染性,但是同桌吃饭还是有风险。他身上就有虫卵,可能在没有洗手时就触碰食物或碗筷。”
郁曼成冷笑两声,道:“噢。那太棒了,我刚和他吃过饭。“他瞥了眼赵怀,道:“你猜怎么着?我现在更讨厌你了。”他当即做了一个寄生虫检测,好在没有感染。赵怀则一边感恩戴德,一边长吁短叹打电话给妻子求助。原来早已经是前妻了,他被银行开除后,妻子就打了离婚官司带走儿子。
事情到这里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可郁曼成却依旧觉得迷雾重重。赵怀和宁文远有仇,他就出事,不该这么巧合。他索性好人做到底,开车陪赵怀回家,帮他收拾些入院的日用品,顺便在他的住处探查一圈。
赵怀现在是租房住,离婚后他为了孩子着想,倒也愿意净身出户。房子里收拾得还算像样,没有奇怪的异味,只是有些杂乱。各种快餐盒和包装袋都丢在地上。郁曼成一眼就看到客厅一角散落着很多大牌的礼盒,便问道:“这些都是客户送给你的?”
“是也不是,是一个女客户,但没有业务往来。她约我吃了几次饭,对我很有好感。她家里很有钱,做生意又赚了几笔,一直要送我东西,我婉拒了几次她还是坚持,那我也没办法。”赵怀低头浅笑,一时竟堪称腼腆,道:“唉,我也没想到,人到中年还有这种缘分。她对我这么好,我倒也不好意思了。”
这也不算他夸口,郁曼成草草看了两眼,礼物里光是爱马仕的皮带就有两根,至少三万。前前后后的礼物加在一起,也有五六万,难怪让赵怀飘飘然。
郁曼成是旁观者清,立刻觉出此事古怪,追问道:“她是主动来找你的?”
“对,她当时来办业务,问了一下几个理财都不满意,只是要了我一个私人电话。后来没几天就说想请我吃饭,当天就送礼,慢慢就熟悉了。她年纪不大,最多三十多,非常爽朗一个人,身材也好。不过我们是纯粹的柏拉图,没有生关系。”
“谁问你这个?”郁曼成哭笑不得,道:“她大概长什么样子?”
“一米六五左右,短头,皮肤是很健康的小麦色,估计有海外背景,大眼睛,下巴上有一颗痣。”
郁曼成立刻拿出吕雯莲的照片给他看,“你说的是她吗?”
“对,是她。她的身份证怎么在你这里?名字怎么也改了?欸,不对,不对。”赵怀忽然止住话头,多少琢磨过来,道:“你的意识是她有问题?她倒确实送给我一些火腿,说是西班牙伊比利亚火腿,她有个朋友是西餐厅的主厨,私人做了一点,也不对外卖,就只在朋友和重要客人间分享。她特意给我留了,说这肉特别好,有橡木香气,让我不要煮熟吃,常温生吃就好。”
冰箱里还有些吃剩的火腿。郁曼成粗略一看,火腿外面没有包装,不是品牌流水线生产的,像赵怀这样的人显然是迷信私厨手工制,火腿外面还特意用油纸包了一层。这是精心为他准备的陷阱。先用高价礼物让他放松警惕,再用食物投毒。他对权贵又有崇敬心,总觉得他们送的东西是最好的,自然不会设防。
“你就没仔细看过吗?”郁曼成把火腿切开,用刀尖戳着其中不易察觉的细小白点。
“这不是海盐粒吗?”
“这是虫卵,她给你的是感染过的猪肉,也就是米猪肉。“
“她为什么要这样啊?我有没得罪过她。”赵怀扶着头,难以置信,道:“她还送过我一瓶好酒,我一直没舍得开。”
郁曼成检查了那瓶酒,一样有问题,软木塞不是原配,说明有人曾开过这酒。估计这是个后备计划,就算那火腿没要他的命,这瓶酒也不会轻饶他。
郁曼成道:“你还没反应过来吗?忽然从天而降一个有钱女人,对你特别好,难道真的是你魅力无边吗?她不贪图你什么,就是贪图你的命。她是宁文远的手下,故意让你吃下有问题的猪肉,还特意让你别煮熟。你肯定对宁文远做什么了,她才这么恨你。说说吧,再不坦白就来不及了。”
赵怀支支吾吾,总算坦白了从张封开始的一段往事。因为对张封的怨气,他确实刻意为难宁文远。除了明面上的几桩事外,他其实还借故扣了她几次奖金,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两万多。他当时觉得这也算一笔款子了,够给宁文远一些教训,现在他才懊恼,这笔钱拿来买自己的命,又太廉价了。
他喃喃道:“没道理啊,害我也是要坐牢的。她凭什么这么恨我?我也就是小打小闹,就算有错,也罪不至死啊。“
“你践踏了她的尊严,比要她的命还过分。“郁曼成不屑正眼看他,道:“宁文远肯定不是故意留下这打火机,引诱你去嫖娼。她没有那么闲,不会用迂回手段作弄你。不是说她是好人,而说她够聪明,她一出手直接就要你的命。你如果没碰上我,过段时间死在家里,估计也就判定成意外吧。最多上个新闻,告诫大家别吃生食。“
赵怀道:“我马上就去报警。“
“别着急,不用报警,宁文远现在失踪了,过两天警察说不定会来找你,你到时候就如实说吧,宁文远就算是疯子,你当初也是看她好欺负才惹她,挺活该。要是你这次能保住一条命,以后好好做人吧。“
郁曼成对他也是无话可说,径直朝门口走去。
先是白菁菁,再是赵怀,预计还有董云淼。宁文远每次出手,都是狠辣老练。她的基本手段已经能摸清:先是靠着无辜模样扮可怜,然后伺机而动,拿捏住人性的弱点设招。计划不会太复杂,要的是一击致命。白菁菁众叛亲离,她就让周围人不愿追查她的死因。赵怀喜欢捧高踩低,她就用钱诱他入局。
说到底她也是在冒险,但凡有一个人报警,警方介入,很容易就查到她身上。尽管这样,她还是要下手,不为财,不为情,只为出一口恶气。
这种凌冽的杀意,这种近于疯癫的偏执,睚眦必报的秉性之后是极端的自尊。郁曼成虽然与她接触不深,但几乎也能看透她。他又何尝不是这种人?
心脏病患者不能太操劳,当年他读书时,所有的老师都是一副宽和怜悯的态度,从不对他说重话,甚至都不在意他有没有交作业。他们都拿他当病人,毫无期望,似乎已经一眼看到他的未来:普通地读完高中,普通地考上大学,找一个清闲的工作,安稳地过完一生。他已经保住了一条命,从无到有,难道还要奢求其他吗?
不甘心。他宁愿在被子里打手电也要看书,住院的时候也在温书。在国外读书时,他曾因为太疲惫病,昏倒在宿舍里,醒来后也不过是吃药,当作无事生。他就是要比健康人更努力,一路想上走。凭什么他只是生了病就要低人一等?既然上天已经让他活到现在,就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轻易收走他的命。
是己而非人。当他终于克服一切,走到今天后,所有健康而平庸的人在他眼里都是无能。他们该好好读书的,他们该更努力的,他们生来健康却甘于平庸,活该遭遇不幸。
宋涛曾经半开玩笑问过他,道:“你又不喜欢吃,不喜欢穿,对女人也淡淡的,赚了这么多钱,享受都享受不了。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动力这么拼命。说说看啊?”
他当时回道:“没有特别的原因。我就是喜欢赚钱。”
他真正喜欢的是钱带来的尊严。世界在他眼里是成王败寇,每个人的尊严待价而沽。年薪十万有十万的尊严,年薪百万有百万的尊严。他喜欢钱挣来的尊严:一个包厢里所有人等着他来才能开席。公司的重要决议要等他点头后才能通过。殷切的目光,仰视的眼神,谄媚的笑。这是他靠钱搭建的自尊,他踩在上面跨过去,跨过他的童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得了心脏病躲在房间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他不用再哀求谁别抛弃他了。
或许这就是事实吧。至少他曾是这样坚信的。
他自然不会为了自尊杀人,也没有漠视生命到如此程度。但他还是明白宁文远。她能若无其事地计划谋杀,毫无愧疚地继续生活,因为她本就看不上那些人,他们的生死对她也就无足轻重。
郁曼成忽然感到不安,说不清的凉意透上来。他想起当时郁川想介绍他们认识。郁川是这样说的,“哥,你有空和她吃个饭吧。我觉得你们两个很像,肯定有不少共同语言。她叫宁文远。巧了,她和你的名字也是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