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元鼎元年,秋。北溱持续了两年之久的帝位之争终于尘埃落定,悬在萧晨月和韩绰头上的那把利剑终于消弥于无形,北溱顺利渡过了一场政治危机。由于韩绰这次立下奇功,慕容桓恩和萧晨月特允她随同伴驾上朝,慕容桓恩还亲切地称她为韩姨。韩绰面对帝君予她的这份殊荣,只微微一笑便欣然接受了。
几经周折,萧晨月终于一偿宿愿,达到了她的目的,既为儿子也为她自己争得了这份无上荣光。可每每夜深人静时,当她独对天边那一轮孤月时,心底却生出无限悲凉。斯人已矣,她的荣耀再无那人与她共享,席边伴着她的,是难捱的寂寞。
一个人离开了这人世间,果真有魂灵永生不灭么?
萧晨月这样想着,她总觉得她的九郎并没有真正离开她,他的魂灵依然围绕着她,日日陪伴着她。每当夜半时分,她总能在梦里与他相会,二人相依相偎,道尽离别相思之苦。可相聚的时刻总是分外短暂,每到天明时分,他又化作一缕轻烟缓缓升上了天空,萧晨月怎么也抓不住他,迷迷糊糊中醒来才现落了一枕的泪。她茫然望着空寂的寝宫,不禁涩然苦笑,原来她这样想他。
可他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萧晨月却依然觉得他的魂灵一直在庇护着她,才让她一次次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一定是他在冥间替她祈福,她才能顺利度过重重劫难,终于有了如今的辉煌。
慕容桓恩终于登上了帝位,九郎的宿愿已了,他在九泉之下应是可以瞑目了。
这一日,秋阳正好,微微秋风送来阵阵清凉。萧晨月想去看看临川,自宫中变乱频生,她已有许久没有见到女儿了,不知临川可还在怨着她?
不想刚出得宫门,便见康龄长公主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来向她辞行,这令萧晨月很是意外。怔了半晌,萧晨月轻轻握住她的手,目中流露出不舍:“妹妹,你真的要走吗?”
康龄回握着她的手,双目空茫,幽幽叹了口气:“嫂嫂,我又何尝不想留下来呢,可是哥哥都走了这么多年了,我的心早已随他而去,只剩了这副空皮囊苟活于世。而今的北溱,已不再需要我了,我在这里已再无牵挂了。”
萧晨月摇摇头,叹道:“可这里是你的家啊!你真能就此割舍得下?”
康龄抱紧了怀中的木匣子,眸光中流露出落寞感伤之色:“哥哥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家。哥哥既已不在,那我去哪里都是一样的。从前的我是身不由己,而今嫂嫂宿愿已了,我也已恢复自由身,我想替哥哥去看看这个世界,完成他生前未了的心愿。”
“好妹妹。”萧晨月忽然抱住了她,道:“你的这份心意,九郎一定能感受到的。”
“嫂嫂。”康龄欲言又止,此刻却又不知该如何启齿,硬生生吞下了后面的话。
她曾为慕容隆庆的事深深地恨过萧晨月,甚至替哥哥感到不值,可在经历了诸多波折后,萧晨月表现出的隐忍、坚毅、果敢再一次深深打动了她。嫂嫂是有大智慧的奇女子,哥哥并没有看错人,是她康龄狭隘了。
萧晨月道:“妹妹,等你安顿下来,一定要给我来信。记得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康龄点点头,道:“自古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嫂嫂不必再记挂我,你也要保重好自己,哥哥在地下才能安心。”
姑嫂二人相拥道别,这一刻仿佛再说什么都成了多余。
康龄长公主离开的消息宫中并无人知晓,只有萧晨月默默地送别了她。萧晨月想,相交多年,康龄和九郎一样,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她虽也曾风光无限,可如今到了暮年却孑然一身,漂泊无依,似水中浮萍一般,寂寂湮灭于这天地间。萧晨月不禁黯然叹了口气。
萧晨月心情沉重回到了景云旃,甫一进宫门便被眼前的两个人影骇了一跳。
那老嬷嬷见萧晨月回宫忽然转过身,“扑通”一声跪下,颤抖着嗓音道:“太后娘娘,老奴来迟了!先帝曾托老奴照顾少主,且不许娘娘接近少主,老奴也不敢违逆先帝的旨意。只是委屈了娘娘,六年不曾母子谋面。老奴之过请娘娘责罚!”
“承佑?”萧晨月怔怔望着她身边的那个孩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嬷嬷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肩,道:“少主,她就是你阿娘。来,快叫一声阿娘。”
那孩子却紧紧依偎在他的乳娘嬷嬷身边,怯怯望着萧晨月。
“少主,快叫啊!”老嬷嬷狠狠推了他一把。
不料那孩子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承佑没有阿娘,阿娘不要承佑了!承佑要父皇!承佑要父皇!呜……”
他自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萧晨月,父皇甚至绝口不提他的母亲,他不知“母亲”究竟是他的什么人,故而他从小就有些自闭。此刻乳娘却突然带他来见他的亲生母亲,他竟从内心十分抵触,挣扎着想要逃离。
萧晨月愣住了,孩子的哭声像针一般扎在她的心上,她却不觉得痛,只余下莫名的心酸与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