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建炎七年,冬。韩绰带着睿安公主赋予她的使命密召慕容承麟,对他述以大义,晓以利害,情辞恳切,劝他退位将帝君之位还予慕容桓恩。慕容承麟起初对韩绰的劝导不屑一顾,但最终却还是禁不住她的层层利导步步紧逼,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终于崩塌,答应了韩绰劝其退位的请求,愿安于小号,但求南燕朝廷给个封号,韩绰当即应允了他的请求。
当晚,韩绰深夜入宫,将她和慕容承麟的谈话及他的承诺详细地说与萧晨月。得到这层保证,萧晨月压在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次日,慕容承麟下诏退位,称其才智威望皆输于其长兄慕容桓恩,恐难当大位,愿将帝君之位还于长兄慕容桓恩,自己退位居次主。慕容承麟还派人在绥州城西郊修建了一处行宫,自己仍居于王府,待行宫完工之日再命人移驾居于行宫。
慕容承麟突然下诏退位,并于朝堂之上检点自己的过失,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举朝震惊,朝臣们皆不明就里,纷纷震惊地看着他。
自先主慕容隆庆被弑至慕容承麟继位复又退位的这两年里,北溱便真正陷入了一场内乱中。朝中各派互相倾轧,支持慕容桓恩与支持慕容承麟的臣僚各执一词,相争不下,往日的盛世局面顷刻间荡然无存,北溱陷入了自慕容梓羿继位后四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乱局之中,不免令人唏嘘。
睿安公主眼见自己经营了几十年的北溱如今已陷入党争的漩涡中,自不会坐视不理,也决不忍自己几十年的心血在一夜之间便付诸东流,她一定要为自己的儿子争得帝君之位,也为南燕争得这一份荣光。于是她便与韩绰密议劝说慕容承麟退位,韩绰自然明白其中利害,欣然接受了睿安公主的计议,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游说慕容承麟。而今韩绰成功了,睿安公主与她竟相拥而泣,二人皆有种劫后余生的欣慰和慨然。
韩绰作为萧晨月的侍女自少时便随她远嫁异域,二人虽名为主仆,但情如姐妹,在这异国深宫中相互扶持,逐渐站稳脚跟。她虽然身份卑微,但却知书达礼,且长于辞令,这也是萧晨月为何独独选中她的原因。仅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便说动慕容承麟自愿退位且甘居小号,足见其成熟的外交智慧。
慕容承麟在韩绰的利诱之下甘愿退位,虽心有不甘,但他仍是个信守承诺之人,下诏当晚便离开王宫仍居于他的王府。而此前支持他的一帮朝臣仍是不甘心失败,纷纷劝他莫轻易被人蛊惑,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帝君之位,慕容承麟皆闭门不见。
朝臣们见劝说未果,心知大势已去,也都放下成见转投向慕容桓恩成为他的僚属,而此刻一些王室亲贵也终于意识到内乱不利于北溱的长治久安,竟又有些怀念起慕容梓羿在位的那些年月,北溱是从未有过的和平安宁,终于表示愿遵从慕容梓羿的遗愿,扶立萧晨月的长子慕容桓恩继位为帝君。
韩绰的能言善辩以及出色的外交智慧不仅替萧晨月解决了心腹大患,更替北溱和南燕化解了一场潜在的危机,助北溱结束了持续两年之久的王室内乱。朝臣们终于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十分感念韩绰的功绩,故尊称她为韩夫人。
时光荏苒,几十年的光阴弹指而过,萧晨月和韩绰皆从娇媚鲜妍的少女变成了黄鹤皮的六旬老妪,岁月在她们身上留下了沧桑的印记,二人共同历经数次人生巨变,却也在这一次次的涅盘重生中迎来了新生。
萧晨月很感念韩绰帮她们顺利解决了她人生中所遭遇的一次最重大的危机,此刻虽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如何启齿,韩绰亦明白她心中所想,却也不明言,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慕容桓恩在群臣的支持下终于终于正式入主中宫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元鼎。取革故鼎新之意,睿安公主则被尊为太后。而韩绰则因拥立之功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且获准随睿安公主一同上朝听政。起先韩绰决意推辞,但慕容桓恩再三坚持,她也终于不再推辞,欣然接受了。
虽然慕容桓恩早已年过而立,且已成家立室,但到底从政经验不足,在群臣中难以立威,萧晨月虽为儿子争得了帝君之位,却仍是不太放心让他独自面对群臣,每每帝君临朝,她总要于内殿拉起一道帘幕随他一同听政,助他诓正为政得失。慕容桓恩每遇大事总要过问母亲的意见方才做出决议,对于母亲的坚持他也并未有任何怨言,他心知自己威望不足,需要母亲的帮助,故而心悦诚服地接受了。他相信,在母亲的帮助下,他一定能不负父皇的重托,还北溱一个锦绣河山。
(二)
元鼎元年,萧晨月修书一封上呈南燕皇帝萧守礼,将这些年北溱朝中生的一系列重大变故详细地解释了一遍,请求皇帝谅解她在情急之下作出的一些决定。萧守礼看罢信,了解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半晌忽然拍案叫好,并派人立即送出加急密报去往北溱,宣召韩绰万里入朝详述整件事情的经过。
这封言简意赅情辞恳切的诏书不出一月便抵达了北溱帝都绥州,萧晨月阅罢这封黄澄澄的天子诏书,兴奋地握住了韩绰的手,催促她赶紧启程入朝,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韩绰见到萧守礼的诏书亦有片刻的惊讶,但很快又归于平静,从容地接过这封诏书,随同南燕使臣一起踏入了归途。
韩绰和南燕使臣一行辗转两月余,终于抵达了南燕帝都金陵。
时隔几十载光阴,韩绰再次踏上了故都金陵的土地,连她自己都深感意外。她早已不再是沈府那个活在父兄庇佑下的娇憨可爱的少女了,而今的她早已今非昔比,她是北溱右大将的夫人,更是北溱帝君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兼外交使臣,是人人艳羡的韩夫人。
韩绰坐在銮车里,回想过往种种经历,交织成一道长长的光影投射在她脑海中,如梦似幻,恍如云烟。但这已不再能勾起她心潮的涟漪,风波历尽,只余下大彻大悟的淡然。
还朝那日,韩绰的銮车进京,官兵早已守候在道路两旁鸣锣开道,四周的百姓也自觉避让开来,但仍有人跟在銮车后面走,欲一睹韩夫人的风采。
萧守礼这日下令辍朝,竟亲至郊外迎接韩绰归来。韩绰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銮车,行至萧守礼跟前,俯身长揖,缓缓磕头,声音却仍清晰有力:“臣本愚驽,但幸不辱使命,不负陛下重托。臣,谢陛下信任,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韩卿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萧守礼忙弯腰亲自扶起她,声音已因激动而颤抖:“韩卿于我南燕立了大功,朕以为,只怕古代那些名将,恐也不过如此而已了。”
韩绰微一低头,慢声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萧守礼哈哈大笑:“韩卿不必自谦,朕说你当得起,你便当得起。”
面对萧守礼的夸赞,韩绰并未再推辞,只微微低头浅笑不语。
众臣不禁一愣,竟恍然有种错觉。那份淡然从容的气度,竟是像极了萧晨月。
萧守礼也不禁微微心惊,他很是好奇萧晨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奇女子,她竟能让和她相处久了的人都变得越来越像她。
然而造化却如此弄人,先帝派睿安公主出塞和亲时,他还尚未来到人世,及至他成年后才始从巷里坊间听闻到她的事迹,可惜如此妙人儿他却无缘亲见,萧守礼不禁长叹一口气,深以为憾。
萧守礼怔怔看着韩绰,有片刻的愣神。
韩绰却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陛下不必遗憾,有缘之人自会相见。”
望着韩绰淡然的笑容,萧守礼心中一震,想他贵为天子,竟还不如一个女子活得豁达通透。沉吟了一瞬,他不由苦笑:“韩夫人如此豁达明理,令人佩服。如此,倒是朕浅薄了。”
上朝之时,萧守礼命韩绰将北溱这些年的变故及其游说慕容承麟的经过详细道来,韩绰深行一礼便将这个中详请缓缓道来,言辞婉转但不乏犀利,语气从容不卑不亢,一言一行间颇有大家风范。
众臣皆默默凝视着她,似已被她折服。
萧守礼早已听得入了神,待她说完,竟不由自主离案起身击节赞叹,当即封韩绰为南燕使节,亲赐节杖命她正式代表南燕出使西域各行国,述说事情始末,表达南燕与各国交好之意。
韩绰沉默片刻,委婉地转述了慕容承麟的请求,萧守礼思索半晌终于允准了他的请求,答应赐予封号,平息了这场风波。
元鼎元年,秋。韩绰终于启程返回北溱,同时带回了萧守礼的敕封诏书,立慕容桓恩为大帝君,户六万余;立慕容承麟为小帝君,户四万余,皆赐印绶。从此北溱分裂为东西二部,然众心依然依附小帝君。
宣读完天子诏书,韩绰和萧晨月终于舒了口气,一颗悬置已久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但却仍然不敢掉以轻心。韩绰带着萧守礼亲赐的符节和仪杖乘銮车再度出使西域各行国,详述事情经过,意图联合西域各国进一步分化瓦解库莫奚,交好南燕,此为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