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萧晨月只觉全身的骨头快要散架般刺痛,痛到麻木。她双眸失神地望着帐顶,一行清泪缓缓滴入镶花玉枕中。
她就这样静静地躺了一整天,直至第二天夕阳西下,她才徐徐起身,木然地穿好衣裳下榻,吩咐侍女打来热水沐浴。她将自己整个身子泡在浴桶中,微微舒了口气,方俯下身凝目查看自己的伤势。她全身遍布大大小小被抓挠过的红痕,有的还微泛出紫红色,她深深叹了口气,突然凄凉一笑,笑声回荡在空寂的寝殿中。
萧晨月知道,慕容隆庆从小便生活在慕容梓羿的阴影下,饱尝孤独冷漠的滋味,因慕容梓羿的冷漠害得他的母亲早逝,他恨透了慕容梓羿,也恨透了她。他誓要疯狂地报复折磨她,甚至毁掉她和慕容梓羿一手创建的功业,让慕容梓羿在地下都无法安息,他要洗尽他和母亲遭受过的耻辱,为母亲讨一个公道。
她只是预感,北溱将会有一场浩劫,可她却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么快。
她亦知晓他不会放过她,她能忍尽身体所遭受的屈辱虐待,却无法接受她付出多年的心血被他一点点毁去这个残酷的现实。
三十多年的付出与艰辛,那是萧晨月毕生的心血,绝不可以在一夕之间被毁去。她绝不会坐视一生的心血化为乌有,她一定会咬牙坚持下去,等一个属于她的时机。
不知临川现在如何了?萧晨月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最小的女儿了。临川还年少,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不懂世道人心之艰难险恶,萧晨月总是为她悬着一颗心。她怕这朝中的热浪急流会伤到她,更怕慕容隆庆的利剑有一天会刺向她。因而宫变前夕萧晨月就似有预感,将临川寄居在慕容桓楚的府上。桓楚早已成年,且手握重兵,为左大将,他定可以保护妹妹不受伤害。
萧晨月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桓恩、桓楚和临川三兄妹了。亦没有他们的半点消息,她亦不敢去见他们,怕惹得慕容隆庆雷霆震怒便会给他们招来祸端。她如今不敢再奢求太多,只希望他们能平安罢了。
慕容隆庆自上次侮辱她一番后便拂袖离去,而后又是一个多月未再涉足景云旃了。
他不来叨扰,萧晨月也落得一身清净,她时而看书写字,时而抚琴弄箫,时而静立于门槛边呆,安享着难得清闲的时光。
只是不知,这样宁静悠闲的时光又会在哪个瞬间被打破。萧晨月悬着的一颗心,从来都不曾放下。
没过多久,萧晨月却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她蓦地仰天狂笑,想她已年过半百,鬓边华丛生,早已青春不再,竟还能在暮年怀上孩子,这不知是老天对她的垂怜,还是对她无尽的羞辱?
萧晨月忽然狂奔出宫门,引得门前的侍卫急急追她而去。谁知她奔出数里又狂奔回宫,倒令那些侍卫惊诧莫名。
此后的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她不时足狂奔,又不时用手捶打小腹,有一次甚至还骑马奔出宫门,将守卫宫门的侍卫皆吓了一跳,急忙策马将她追回。侍卫们只道她是疯了,突然从心底有些同情这个可怜的女人,倒也并未将她的异常通报于慕容隆庆,只是不许她再私自出宫了。
萧晨月颓然跪倒在地,忽然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她深知腹中之子是个孽种,她不想生下他的孩子。她想尽一切办法要将他溺死在自己腹中,可不管她用什么办法,那胎儿竟像是扎根在土壤中一般稳稳呆在她肚子里,就是不肯离去。
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萧晨月每日都在做着溺杀腹中孩儿的努力,可依然徒劳无功。她轻抚自己日渐隆起的小腹,黯然一声长叹。她心中突然起了一丝怜悯,他不过一个尚未出世的胎儿,还未来到这世上便受到了母亲的诸般虐待,是不是太残忍了?她突然放弃了徒劳无益的挣扎,任由他在她身体里一点点长大。
她到底是不忍心扼杀一个无辜的生命,萧晨月平复了自己的心绪,开始像从前一样按时吃饭休息,养足精神,人也变得越来越丰润了。
萧晨月再次见到慕容隆庆时,她已怀了五个月的身孕了,腹部已显着隆起。慕容隆庆乍一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嗤鼻大笑起来:“哈哈哈!孤想不到,真是未曾想到啊,芳卿都这个年岁了,竟还能再有孕,倒是世间一大稀罕事!只那一次,卿竟怀上了孤的龙种,如此说来,孤倒真应该感激你了,是吗?”
萧晨月哑然,望着阴晴不定的慕容隆庆,一时怔然无言。
慕容隆庆伸手抚上她的小腹,笑得分外诡异:“罢了,看在你怀有身孕的份上,孤便不再与你计较此前事了,你好好休息,莫忘了照顾好咱的孩儿。”言罢他再不看她一眼,转身决然离去。
(五)
出乎萧晨月意料的是,自慕容隆庆上次来看过她,知道她怀有身孕后,竟破天荒撤去了她们门前所有的守卫,从那以后不再有人看守跟踪她,她可以自由出入宫闱了。
她蓦然苦笑,或许是因他那尚未出世的孩子,他对她收敛了不少,不再如往常般暴戾。她的生活好似又归于往日的平静,可她却不知这表面的平静能维持多久。
慕容隆庆偶尔也会来陪她小坐片刻,只是照例询问一些她的饮食起居,便又匆匆离去。他来去如风飘忽不定,萧晨月亦如往常般平静,无喜无怒接纳他的问候。
岁寒时节,萧晨月的身形越来越硕大,走路都有些吃力,只能日日呆在内宫不愿出门。外面零星飘着小雪花,一股寒气迎面扑来,令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她下意识拢紧了身上的狐裘,可她依然觉得冷。
萧晨月在侍女的搀扶下踱步至妆台前,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肤色暗淡,头蜡黄,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眸若秋水,顾盼生辉的青春少女了,无情的时光悄然夺去了她的青春,不知不觉间她竟已华丛生。
记忆的潮水忽然涌入她的脑海,那每日于妆镜前替她绾的那个人已然不在,只留她一个人踽踽独行于世间,阅尽世事心酸。
她忽然扑倒在妆镜前,双肩不住颤抖着,无声地痛哭。
萧晨月惶然无措,竟又哭又笑,想她人生已至暮年,不料上天却要与她开这般玩笑,可她日渐衰老的身体要如何承受得住一个新的生命?只怕他降临人间的那一刻,便或是她归去之时吧?
但她岂能就这样归去?她还有使命尚未完成,她不能就这样功败垂成便离开。可她却真怕上苍不给她这个机会了。想到此,她不禁悲从中来。
或许她的哭泣引起了腹中孩儿的抗议,萧晨月忽感腹中传来阵阵巨痛,痛得她冷汗淋漓,侍女们慌得手忙脚乱将她扶至榻上,便派人去请太医。
萧晨月痛得浑身痉挛,隐隐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她身下流出。她的意识一分分被抽离,大脑逐渐混沌。
她陷入了一片茫茫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闻得耳畔传来一两声婴孩的啼哭,她奋力睁开眼往身旁瞧去,便见一个用锦缎包裹的小小婴儿正睁着滴溜溜的眼珠望着她。
“醒了,夫人醒了!”侍女们惊喜异常忙去报告给慕容隆庆。约莫半盏茶时分,慕容隆庆匆匆赶来,他抱起孩子,竟有些爱不释手,末了又笑道:“此麟儿像孤,哈哈!”他又看了看卧榻上的萧晨月,似终于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又吩咐侍女好生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凝视了她片刻,笑道:“哦,对了。承佑会有乳娘嬷嬷照顾,你就不用费心了,好生歇着吧!”
萧晨月微闭着眼,不言不语,似乎是睡着了。直至慕容隆庆的脚步声去远,她才睁开眼,现枕边已空无一物。
她才刚刚诞下幼子不过几个时辰,尚未来得及多看他一眼,慕容隆庆便如此迫不及待将孩子从她身边带走。也许,她与这孩子将再无任何瓜葛了。也罢,她本就不在乎这些,且随他去吧。
转眼冬尽春来,自萧晨月诞下幼子不觉间已过了三个月,她亦有三个月没见到儿子了,也未再见到慕容隆庆,她的心似逐渐麻木,再也感觉不到痛了。
这日春光尚好,阳光明媚,天际飘着朵朵白云,微风送来阵阵花香,煞是清爽怡人。萧晨月于榻上躺了三月,似觉精气已逐渐恢复,便穿好衣裳悄然起身梳妆,不过片刻她便已打点完行囊,独自一人去了京城西郊的陵园。
她赶了很远的路,终于找到一处高大的坟茔,那是他的坟冢。她忽然跪倒在他的墓碑前,手颤抖着抚上那墓碑上的字,顿时泪如泉涌。
墓碑上的字是她亲手刻下的,她不止要将他刻于石碑上供人祭奠,更要将他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每一笔刻下,都觉像是在燃尽她的生命。
她突然很想他,想他曾陪伴自己的无数个日夜,想他曾给予她无限的温暖与爱。她的回忆中满满的全是他,恍惚竟觉他还在她身边,温柔地唤她:“阿月。”可当她睁开眼时,身边哪还有他的影子?那不过是她的心魔,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幻泡影罢了。
萧晨月取出一小罐酒,仰头猛灌了几口,竟被呛出了眼泪,她连连咳嗽,声音中透着无尽的凄楚与苍凉:“九郎,你说过会陪我一生一世的,会给我想要的一切。可如今却功业未成,你就这样抛下我匆匆走了,走得那么急。可你又何曾会想到,你付出一生的心血建立的这盛世功业,竟会被慕容隆庆那等狂暴之君一夕之间便毁去吧。那是你我一生的心血啊!九郎,九郎!”她又仰头饮下几口烈酒,流泪叹息道:“九郎,你若是在天有灵,便给阿月一份福报,保佑阿月能尽余生之力,来守住你创下的这江山基业吧!”
九郎,九郎……萧晨月不禁仰天长啸,啸声凄厉,震撼了天上的飞鸟,那鸟儿也似受到了震撼突然从天上跌落下来,不忍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