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心里又叹了一口气。
林医生换完药就离开了。
路清尘在床上躺了很久,屋里屋外都安静地过分。他试着挪动身体,终于能扶着墙站起来。他慢慢挪到门口,将门反锁,又花了些时间挪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半边脸高高肿着,嘴角破了,一只眼睛充血严重,手掌包裹得像个粽子。
他有些饿,好久没吃东西了,头也晕得厉害。但他不敢出去,他不知道外面还有什么等着他,就干脆扶着洗手池,打开水龙头,用漱口杯接了几口水喝。
喝饱了水,等到有些力气了,他再慢慢挪出来。
昨天情况紧急,苏长羡和林医生把他放到了紧靠着主卧的一间客卧里,以便处理伤情。这恰巧又成了路清尘的幸运,在满是沈君怀气息和物品的主卧里,路清尘现在怕是一刻也呆不住。
客卧没有阳台,但有个半圆形的落地窗,深灰色的窗帘厚实宽大,扯平了像是一块巨大帷幕。路清尘钻进这块大“帷幕”里,将自己裹紧,不一会儿便又沉沉睡去。
但是没睡多久,他就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他像一只被外界未知危险突然惊醒的雏鸟,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警惕着每一丝声响。门开了,有脚步声走近,最终在窗帘外面停住了。
他躲在窗帘里面,尽全力屏住呼吸,但仍然控制不住抖,甚至窗帘都被抖得窸窣作响。他感觉到一只手抓住了窗帘,并往旁边扯开。
他不可遏制地嘶哑着尖叫,后背已经抵住墙无法再退,于是只能拼命把头往窗帘后面躲。他大概又哭了,眼泪挥舞地到处都是。他被两只胳膊圈住,那胳膊大概怕伤到他,不太敢用力的样子。他还是拼命躲,拼命喊叫,直到将喝下去的水全吐了出来。
一阵兵荒马乱。
许久之后,他终于冷静下来,但还是无法抬头看沈君怀的脸。
他依然躲在窗帘堆里,脸压在胳膊上,只露出一小圈顶。沈君怀坐在床上,两人沉默相对。
“一年前,是……是两个人。”他先开了口,想尽量说得顺畅一些,但很难,“我……被关在船上一个房间里,他们,他们逼我吃药。”
“我不认识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
断断续续的讲述用了半个多小时,零碎混乱的语言不难拼凑出事件全貌。
至此,隐藏的秘密得见天光,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正午的阳光很强,却赶不走房间里的阴霾。
沈君怀坐着,像一座沉默的雕塑,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帘后面的人,准备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路清尘很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猛地停在原地。
躲在窗帘后面的人刚刚经历过一场灾难,形容俱毁,却抖着身子先说了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只有人对不起他。可是该道歉的人不见一个,不该道歉的人却诚惶诚恐。
他没再说话,走出了这个让他窒息的房间。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路清尘过得浑浑噩噩。
他白天待在画室里,晚上就睡在客卧。
他不再出门,钟点阿姨每天会过来做饭,把饭端到二楼卧室门口,然后离开。他不愿意去客厅和餐厅,就在卧室里吃饭,吃完后会下楼把碗筷放回厨房。除此之外,他轻易不肯离开二楼的画室和卧室。
他不太能见到沈君怀,两个人总是能完美错开时间,一个早睡晚起,一个早出晚归。其实路清尘不太能睡得着,每天只能勉强睡三四个小时。他闭上眼就能看到黑暗中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景象,像昆虫飞舞,像火花四溅,声音时大时小,样貌依稀难辨。
他能听到沈君怀深夜回来的声音,那时候他通常已经躺在床上,睁着眼,听到外面汽车熄火、车门关上,听到沈君怀由远及近的脚步,听到他走进客厅,上楼,然后停在卧室门口。
两间卧室紧挨着,沈君怀似乎每次都会在卧室门口停顿一小会,然后才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走进去。路清尘在那一会儿的时间里,会现自己全身的细胞紧绷起来,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那夜之后,两人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他像一个沙漠里走了很久的旅人,渴望着远方绿洲的拥抱和接纳,又害怕着那绿洲其实是一场海市蜃楼,将他仅剩的生命力吞噬。不敢靠近又无比渴望,就像飞蛾,一边害怕着火的致命,一边却又无法抗拒光的吸引。
他再也没有勇气走出去,像往常那样,笑着对自己的爱人说一句“你回来了”。
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开始不停地看《千与千寻》。
大家都爱千寻,他却爱着无脸男。
那个孤独、怯懦、渴望温暖的无脸男,那个总是戴着微笑面具、独自站在阴影里的无脸男,他用尽全力所能拿出的一切,却不是千寻想要的。他只能安静陪着千寻走完一段路程,然后在结局彻底退出千寻的生活。
路清尘常常把衬衣罩在自己头上,对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看,这就是无脸男。”
他后来画了大簇大簇的红玫瑰,却给玫瑰罩上了黑色的幕布:“看,这就是无脸男。”
他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以前就瘦,现在几乎瘦成皮包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