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孑然一身回到徐家冈之人,正是跟随本届巫教外宗弟子们公然下山,由巫教之人送回赵国与家人共度除夕的刘向。
当然,在村民眼中,夺舍了徐福肉身的刘向就是消失了将近两年的阿呆。
阿呆,是村民们看着长大的本村本土的孩子,是那个曾经村里活得最老的徐大的孙子,是那个从小便父亲意外死亡、母亲离家改嫁的那个可怜孩子。
但不知为何,村民们又觉得眼前的阿呆与自己熟悉的那个阿呆又那么不同。
那个与自己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了十几年的阿呆,永远是那么安静、木讷,永远是孩子群中最不出彩的那一个孩子。
虽然村民们都觉得这孩子可怜,从小父亡母嫁,被一个老实懦弱的老头子抚养长大。
但并无人认为这个可怜孩子日后会与老头子徐大有什么不同,大概会像徐大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每日埋头侍弄那几亩薄田,平淡但窝囊地活一辈子,运气好或许也可以成为村里活得最老的老头子。
但仅限于活得最老,也是最窝囊、最老实的那一个。
所以当村民们看着缓缓走来的身背黑色长弓的黑衣少年,认出此人便是徐福的时候,便有几个相熟的村民便想张口招呼,问问阿呆这一年多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是不是换个地方贩水果了?
但看着越来越近的阿呆,这几个村民却忽然有种畏惧在心里油然而生,已经张开的嘴巴又尴尬的闭上了。
走来的这人,面目、身形都是大家熟悉的阿呆。
但却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截然不同了。
以前的阿呆总是躲在于人群的最外围,眼睛扫着地面小心翼翼地走路,佝偻着脊背、脸上挂着谦卑又有几分尴尬的笑容。
但眼前这个少年,单薄的身形挺拔得仿佛一根直刺天空的长矛,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在意村民们的围观中目不斜视地缓慢但从容地走来,一股出鞘利剑般地锋锐迎面袭来。
尤其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面蕴含的不再是六分懦弱、三分讨好和一分躲闪,而是一种村民们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有些兴奋、有些伤感、又有一些愧疚在内。
其实除了阿呆徐福年幼之时,村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仔细看过阿呆的眼神了。
原来同一个人可以给人这样截然不同地感觉。
这感觉强烈到村民们甚至不敢上前与这个阿呆打招呼。
于是一群村民们便这样默默地看着黑衣少年从自己眼前缓缓走过,径直走向村中一隅的那栋破旧矮小的房子。
村民们这才醒悟过来,眼中纷纷流露出一股复杂难言的神色,大人们纷纷上前小声叫回跟在阿呆身后的孩子们,沉默而默契地回到各自家中。
只是从一扇扇破旧肮脏的紧闭大门中传来一阵阵压低的窃语和叹息之声,仿佛一个个困在牢笼之中的囚徒。
刘向并未察觉这些村民的异动。
此时的他,正一步步缓缓走向徐福曾经的家。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刘向心中翻涌,带着一丝胆怯、一丝伤感和一丝愧疚。
本来按照白荒的话,是不用回这个小村子,而是直接去邯城刘府看一看,待到天黑便去太庙地宫中取那三支后羿之箭。
但是刘向确以不回徐家冈以免惹人怀疑为由,坚持要来徐家冈走一遭。
其实刘向真正的想法是让徐福的肉身再看一眼曾经的家和爷爷的坟。
虽然按白荒所说,徐福的魂魄早已消失在天地之间。但是刘向觉得,这是他能为徐福做的最后一点事情。
来到徐福生活了十几年的那栋低矮破旧的茅屋之前,刘向觉得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他清楚地知道这股情绪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这具身体的。
怎么会这样?这栋茅屋只是一栋村子里最普遍不过的屋子,整个赵国有无数栋这样的茅屋,按理说不应该引起刘向的任何异样情绪,但刘向就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中涌起一股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
刘向一边看着眼前的茅屋慢慢地体会心中的异样情绪,一边暗中向白荒传音相询。
白荒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这是肉身的情感烙印,当一个人对某样异常熟悉、异常亲切的物品长久地饱含感情的时候,这种情绪不仅会牢记在魂魄之中,也同样会牢记在肉身之内。这也是魂师夺舍之后会情绪混乱的最大原因。当初上古之时,大多数神智失控的魂师都是在接触到夺舍肉身的原主人以前最在意的事物或人时生的。并且这种情绪大多是仇恨,因为只有仇恨才能在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中深深地烙印在肉体之上。”
“虽然我说不清这种情绪是什么,但我清楚地感知到,这并不是仇恨。”刘向沉默片刻,轻轻的说。
“这很正常,人族的情绪是最复杂的,南6亿万人族的情绪都各有不同。或许等到你进阶红魂之时,随着魂魄感知的强大,就能清楚地知道这种情绪是什么了。并且通过红魂的强大魂力,可以最大限度地屏蔽这种肉身情感烙印的影响。”白荒颇有感触地说。
刘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但他心中已隐约猜到这种情绪是什么。
或许在徐福无数个受人白眼、鄙视的日子里,这栋茅屋和茅屋中的那个老人,才能给他最温暖的安慰。
无论在外面受了怎样大的委屈,只要回到这栋茅屋之内,便可以将全部的辛酸挡在那扇薄薄的屋门之外,仿佛将整个世界的恶意都挡在其外。
只有这样,徐福的肉身才会对这栋毫不起眼的茅屋产生这样牢固地情感烙印。
即使进阶红魂,刘向也不想强行屏蔽这种肉身的情感烙印。
或许只要有这种被肉身牢牢记住的情感存在,徐福便不算真正的在天地间消失吧。
刘向在这栋茅屋之中站了很久很久,静静地体会这种肉身的情感烙印。
但他最终也没有进入其中,因为他知道,其实如今这栋茅屋中已经空空如也了,能够变卖的物品都被徐福变卖了换成去不周山的盘缠。
他怕一旦进入其中,面对空空如也的屋子,这具肉身的情感烙印会变淡。
他不想这具肉身真的变成一具没有自己情感的死物,这样自己就真的从这世间夺走了徐福的一切。
刘向默默地转身,向着村子外的树林中走去。
他要去看看这栋屋子中生活了几十年的那位老人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