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韵之讲话时,谈嘉秧垂眼在桌沿推玩具车,刚好桌角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他无意将车推进洞里,给谈韵之眼疾手快捞住,他现了乐,自顾自哈哈笑着从谈韵之掌心把车扒拉回来,重推进洞。
副主任若有所思点头,问:“他不做操是跑到一边跟别人玩吗?”
“对,班上有两个同样调皮的同学,只要三个人疯起来,一个老师很难控制场面。”
谈韵之如实回答,才后知后觉她想强调的内容:在孤独症的临床诊断和科普上,有一条参考标准便是闭娃会离开队伍,一个人到一边自娱自乐。
谈嘉秧无疑擦边而过。
副主任又问谈嘉秧有没有固定的玩伴以及平时跟同龄人交流的方式。
谈韵之久病成医,几乎可以猜知她问出每一个问题的动机,但被问及以前有没有来医院看过这个问题,他大言不惭说没有。
副主任在交谈的同时敲键盘记录,旁边两个实习生之一已经背过身,偷偷玩起手机。
副主任询问居多,一直没给出明确诊断,听说谈嘉秧两岁才开始说话,立刻问:“他平常说话是什么样子,有没有鹦鹉学舌式,就是别人讲一句,他重复一句?”
医生又问到了典型之上。
“没有。”谈韵之说,即使曾经如此,那也是久远的过去式。
副主任要亲自确认,欠身压低视线,试图与谈嘉秧的目光持平,问了名字、年龄、学校和所读年级,都给回答上了。
美中不足的是从头到尾几乎没有目光接触。
副主任又问平常最喜欢什么,谈嘉秧已经跑到角落的矮桌拼搭塑料大积木。
谈韵之只好替他回答:“喜欢玩车。”
确切地说应该是汽车上会转动的轮子。
但这一特征太过典型,一旦坦白,谈嘉秧离“谈闭秧”只差医生按下回车键。
如果医生或者班主任跟他确认,“谈嘉秧有孤独症谱系障碍吧”,他会默认;但要他亲口坦白,实在太过艰难,仿佛要将谈嘉秧推上打亮聚光灯的舞台,供人围观与议论。
副主任询问谈嘉秧玩车的方式,有没有执迷于同一种玩法,收到了否认。
“你平常跟他说话,会不会现他看你的眼神比同龄人少?”
“有点。”谈韵之下意识回答,这是谈嘉秧突出的特点,他能用语言或动作回应人,但依旧缺乏必要的对视。
缺乏对视是医生的一个诊断参考,谈韵之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看人顶多会被当成不礼貌或不真诚,他别有所图才会盯着别人的眼睛。
副主任果然看出破绽,飞快敲几下键盘,确认道:“他说话是跟人目光交流相对同龄孩子比较少,是不是?”
“是……”谈韵之只能认了。
副主任没说这样有什么毛病,继续问:“你平常叫他,他会回应你吗?”
呼名不应,这又是孤独症诊断参考之一。
“一般会,除非他玩玩具入迷。”谈韵之笃定道,这可是谈嘉秧一直在学习和巩固的社交技能。
副主任说:“平常怎么叫他?”
谈韵之便扭头叫道:“谈嘉秧。”
“嗯?”谈嘉秧闻声扭头,迷惑扫了四个大人一眼,跟小鹿一样楚楚又无辜。
四个大人不约而同莞尔,谈韵之是欣慰,其他人可能单纯给童真触动。
副主任随机问谈嘉秧在干什么,搭什么积木,谈嘉秧依旧不看人,但都能回答上。
副主任最后敲几下键盘,打印机开始工作,她取出一张淡绿处置单,签名递过来,让他去护士站约时间评估。
至于结论性的东西,一个字也没说。
谈韵之得要一个说法,虽然只是明知故问:“医生,他是什么问题?”
“先评估,”副主任仍旧保守道,“评估出结果后才能确定,好吗?”
谈韵之便喊谈嘉秧离开,幸好积木对他吸引力变弱,他没有如在游乐场一般流连忘返。
谈嘉秧随意掠白大褂一眼,挥挥手,说的仍然是几年不变的“拜拜”,几乎没用过“再见”。
谈韵之把淡绿的处置单拍了随手给徐方亭,8项评定的费用轻松上四位数。他给谈嘉秧买了商业保险,每次从社保里面扣除的一部分费用还可以报销回来——虽然对他来说只是毛毛雨——但他从来不报销谈嘉秧看精神疾病的这部分。
他还没研究透,万一谈嘉秧办了残疾证,保险项目是不是有所限制。
处置单上的临床诊断是“语言育迟缓(?),社交(语用)交流障”,“碍”字不够空间显示,不知道后面有没有再跟着其他名头。
这8项评定里有“孤独症综合能力测评”,专业人士果然火眼金睛,他们估计还是露了马脚。
谈韵之黯然一叹,熄了不可能立刻有回复的屏幕,掏出社保卡自助缴费,然后约到下周五评估——相对儿童医院来说,等待期比较短。
但事情悬而未决,总还是费神伤脑。
谈韵之回过头,谈嘉秧已经自己跑到候诊门口的无障碍通道玩车,从坡顶放、在坡底接,口里哦哦呀呀,笑着特意给一个两岁的弟弟看。
谈韵之一看手机,才到挂号单上的时间,谈礼同告知已停好车。他便喊上谈嘉秧,一会兵分两路离开,一个回公司,一个回校;甥舅俩见缝插针忙家事,没了徐方亭护航,提前体验相依为命的孤寂与迷茫,再也不是当初自由散漫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