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主帐前,徐朴掀帘跳下,命令道:“快去叫大夫!”
透过掀起的帘子,季允看见车里堆着攀援用的绳索和才脱下的夜行衣,一名瘦小的中年人歪倒其间,苍翠衣衫沾着暗红血迹,面容惨白。
徐朴将她抱下车,眉头紧拧。
季允上前问:“徐将军这是……去丞相府了?”
见徐朴目光躲避,他又道:“临川侯府送了粮食来,已让伙房下锅,今夜军士们就能吃饱。”
徐朴继续往营帐中走,“……季参将若怜悯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吧。”
季允心生怀疑,又不好下论断,便让两个随从轮流监视主帐,却只见几名副将进出,未现异动。
到了次日,他得赴侯府的约,这边只得暂时放手。
傍晚下起淅沥细雨,洗刷深秋的凉意。季允褪去劲装,从熏香的衣柜里取出侯爷赏赐的圆领袍,仔细梳洗干净,想着侯府大约已经备下饭菜,便去伙房蒸了一小盒红豆馅的米糕,装进食盒带上。
他乘一辆小车前往侯府,到了侧门却被告知侯爷在酒楼等他。马车穿过灯红酒绿的长街,钻进深巷,停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
他让店家引着,穿过弯弯绕绕的小径,深处的二层雅灯火通明。他被带上楼,忐忑推门,目光却凝住——
桌前除侯爷外,还坐着另一个人!
那人约莫而立之年,蓄短须,五官较常人深邃,正在整理桌上几本册子,手指关节结着与年龄不符的茧,看位置像是握惯刀剑。
见季允进来,那人立即起身长揖,“属下云佐,拜见少将军!”
季允迷茫地望了望他,又看向临川侯。
云佐笑道:“侯爷说少将军不记得从前的事了,果然如此。属下是云、季二位将军麾下副将,少将军幼时就伴您习武。近来属下入越京,得临川侯相邀,特来与少将军相见。”
程放鹤也说:“季郎于用兵之道上进展迅,除了天赋异禀外,也有儿时打下的底子。云副将是你从前读书习武的师父,你全不记得了?”
季允拼凑起零碎的线索,认真问:“你是夏人?”
“是……属下与您一样,是夏人。”
程放鹤指了指身边的位子,往那空碗里夹一筷子肉,“季郎先坐下用饭吧,慢慢说。”
季允坐过去,把食盒塞在桌子下面,闷头吃侯爷夹的菜,听云佐讲自己和少将军的事。目光却下意识追随临川侯的筷子,夹的那块排骨上挂着一点黄,那是……切开的黄豆?
——侯爷又在吃黄豆了?
季允感到一阵烦躁,“云副将不该在边境作战么?为何会在越京?”
程放鹤擦擦嘴,“云副将遣人混入侯府打听消息,让本侯拿了。可惜本侯已不再掌管越国诸事,没的招待他,只好带他来见他的少将军。”
“那侯爷安排云副将与属下见面,所为何事?”
程放鹤忽地起身,“本侯先出去了。”
季允欲追,却被对方先一步关死了门。
云佐站直身子,然后朝他深深下拜,“七年前,云、季二位将军皆在越人刀下埋骨焦山。属下听闻少将军颇善用兵,恳请您随属下回国,率领同胞伐越复仇!”
季允眉心压低,“我已在越国七年,往事记不清了,并无仇恨。”
“可您生长在夏国,身上流着夏人的血。”云佐跪地叩,“您在越国七年,却也受辱七年,您自幼血性刚毅,难道不恨、咽得下这口气吗?”
血性刚毅……季允愣了愣,他以前竟是这样的人吗?
季允沉声道:“无论如何,侯爷对我有莫大恩情,我做不出背信弃义的事。”
云佐瞪圆了眼,“听闻那临川侯对您肆意折辱,将您视作娈童——何来的恩情?”
“不是!”季允顿时背过身,“总之我不会跟你走,你别跪了,回去吧。”
云佐重重叹息,“越国就是一块腐木,从上到下烂透了,少将军在越多年岂会不知?也请您为天下苍生想一想吧。”
季允闭了闭眼,越国的腐朽他自然清楚。
“桌上的册子是属下整理的二位故将军的事迹,还有少将军从前的经历。属下这便回边境了,若您何时改了主意,可随时来见属下。”
他脚步一顿,低声道了句:“属下说句不该说的,那临川侯不是好东西。”
云佐离开房间,片刻后程放鹤推门而入,见季允静静立在窗前,夜色里的灯火映在他眸中,漾起波澜。
“季郎。”
“侯爷悉心培养属下,是想让属下为夏人作战吗?”
“本侯只是把选择摆在你面前,季郎不是本侯的附属品,本侯无法左右你的决定。”程放鹤给自己灌了杯酒。
季允猛然转身,攥紧双拳,“属下宁愿不知道这些,什么出身、家族……侯爷是逼我在它们和您之间选一个么?”
他前行几步,忽然扑进临川侯怀里,用力圈住人腰身,下巴卡在人肩上,“徐将军昨日从丞相府掳走了他姐姐,锐坚营恐怕有变,到时侯爷该如何自处?属下担心您。”
程放鹤拍拍他脊背,淡淡道:“季郎今日累了,本侯送你回营中吧。”
季允仿佛被惹恼,死死将人箍在怀里,侧头吸住临川侯的耳垂,灼热呼吸扑在耳廓上,丝丝钻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