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文景韵和张妄在垃圾站碰面那么多次,还是经他提醒,头一次注意到那里有棵树。它那么突兀却又那么和谐地长在旁边。
“可能这就是老师说的,垃圾是放错位置的资源。”
文景韵的这个说法令张妄当场笑。
后来没过多久,张妄因为母亲生病影响成绩,好几次考试都没考好。那是他的低谷时期,文景韵想方设法帮他振作。两人因为张妄逃学去网吧打游戏而在垃圾站旁大吵架时,张妄不想文景韵干涉他的人生,几乎是泄性质地说:“我就是个垃圾。”
听他说这话,文景韵紧绷一整晚的心情倏地遇上个缝隙。她想也没想就接:“垃圾也是放错地方的资源,不信你看这棵大槐树。”
她这么说,张妄也没忍住笑了。
两人走去槐树根旁,离树很近,只闻得到树的气息,闻不到任何垃圾的味道。文景韵当下要和张妄说的话俱已说完,明知道他听不进她的规劝和道理,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可她不想回家,想和他待在那里,哪怕百无聊赖。
明明吵架的时候那么讨厌他。
文景韵默默踢树根,问他:“你还要多久才能好起来?”
“什么叫好起来?”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没坏。”
“那就别逃课。”
“怎么话又说回来了?”
文景韵沉默,又踢了一脚树根。
“不要拿树出气。”张妄说,“要踢踢我。”
“轮不到我踢你。如果你妈知道——”文景韵适时止住,她不是想要威胁他,更不会想用他妈妈来威胁他。
“回家去吧。”
“明天你还逃课吗?”
“明天的事,今天说的不算数。”
“你的意思,就还是要逃咯?”
张妄不说话。
文景韵看他沉默,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眼睛突然热想哭。她不想让张妄看见自己哭,头一扭,大步离开了槐树下。
56、
大概因为对张妄的情感投入进《浮城》太多,又或者是因为回到老家,文景韵这天晚上梦到自己和张妄一起出现在民国,没有故事,只有一些碎片。有时他是穿着长衫,文人风骨的样子,旧时的火车站前,他笑着冲她挥手告别。
他对离别的情绪那么淡,好像与她分开也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又有战火纷飞的壕沟,他穿着泥泞的军装,背靠战壕读她写的信,他还是微微笑着,丝毫不觉得眼下可能生的死别有多么可怕。
没多久他的军装转又变干净,站在江南小镇的古朴院落前,文景韵踉跄着从后屋跑到前门,她的思念溢于言表,他却始终淡淡笑着,站在一棵大槐树下,没有迎接她,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
如果不是对他在床上的状态记忆深刻,文景韵差点要以为自己这一腔爱意只是自作多情。
她一向排斥对任何人利用自己的身体,虽然对张妄会例外,每每事情生过后,她还是会觉得后悔、羞耻。好像她文景韵没别的地方吸引他,只能靠这具皮囊。
文景韵从半梦中醒来,骤然想起李宥当初问她的那个问题。《浮城》拍摄六姨太引诱张家大少爷的戏份时,田乐让她代入真实的引诱经历,李宥问她是谁。
当然是张妄。
大二国庆假期,她坐高铁去看他,张妄给她订了一间房。
两人白天在景点逛了一天,鲜感和奇感充斥着大脑,彼此一点都不觉得累。晚上张妄送文景韵回酒店,她没邀请他上楼,但他跟了进去,文景韵想过要不要把他赶回去,那么多个拒绝的理由,没有一个真正成形。她由他送自己进房间。
并不是多么高级的酒店,只小小一个大床房,张妄进门后大剌剌地往房间的椅子上一坐,好像他才是房间的主人。
文景韵在他身后关门,手扶上门把手的那一刻,她仍有时间和机会赶他离开,可她没有。她甚至没怎么犹豫,很果断地带上了门。
张妄拉开窗帘,现外面是楼间距很近的另一座楼,他连忙拉上,样子很顽皮,倏地又去圆桌上拿遥控器,问文景韵要不要看电视。
他只是问她要不要看电视,文景韵却脸红了。房间那么小,只一张床,一张椅子,张妄坐在椅子上,文景韵只能坐床。
“冷不冷,要不要开空调?”他又问,语气听上去有些急躁。
文景韵以为他是想要走,连忙说:“看会儿电视吧。”
好巧不巧,酒店电视有成人频道。
张妄和文景韵同时看到那四个字,文景韵紧张无比地移开目光,听张妄突然大声地说:“还要付费!”
酒店房间有个专门放遥控器的盒子,他把里面遥控器玩了个遍,室内空调调到28度。文景韵热得往后靠坐在床头,静静看他折腾电视,来回切频道。
反正房间灯已经被他关了,室内唯一照明就是电视机的光。
良久,文景韵几乎要在极热的温度下昏昏欲睡,忽然听见张妄说:“我回去了。”
文景韵一下子醒神。眼睁睁看他直直走去门口。
却许久没听见开门的声音。
文景韵怕自己听错动静,从床头起身去向门口张望。
见他站在洗手间门口,一半身子在洗手间里面,一半在外面,文景韵探头看他,他也探头看文景韵,两人隔着不过一臂的距离,相视一眼,各自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