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娘,你别生我的气了,白天在公堂上,我也不好为你们开脱呀,幸亏,你酿的酒酵开了,酒坊那俩老已经收回讼状了------”
“哼,你少骗我!我酿的那酒,后天才能酵开!你用了什么手段欺压酒坊那俩老,你自己心里清楚!”
娘就是这般善良,这个时候,居然还在为污蔑她的人申述。她的义正言直似乎将对面那个高高在上的县太爷一下子踩在了脚下。他无奈地摊眉堆笑道:
“反正----都过去了嘛,你也是问心无愧就好了嘛。这牢里这么阴这么湿,你和宝宝怎么能呆呢,还是-----还是快出来吧!”
“哼,你还会想着我?想着宝宝吗?”娘轻轻咬紧了银齿,眼神中迸出异样坚冷的光。
“这----瞧你说的,我怎么会不想着你,不想着宝宝呢,我今天不是叫人给你们送了饭菜来吗,还有宝宝最爱喝的竹叶青----”
“我没喝到那酒,全让他们给喝了-----”我终于从他们的对话中,确认了这人的确就是我爹。一时间,所有的委屈一并儿爆,竟忍不住指着卒班堂呜咽起来。
爹爹一听我这话,满脸拱起了厚厚的红糟子,转过声朝身后战战兢兢的小线头劈头盖脸地骂道:“该死的东西!你养大胆了啊————”
“老----老爷-----”小线头觉得一肚子的委屈,罪魁祸的童老大今夜不当值,自己却当了替罪羊。
“还不给我再备些酒菜去!我叫你下回还敢偷腥!”他扬起肉实的大巴掌,一边抽着小线头,一边将他往外赶。
“够了!熊雄,你别在这儿给我演戏了,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娘绝望地闭上了早已是无泪可流的眼。
“酒---酒娘,你----”这个小丑一样的男人还想努力着,却被娘生生喝断:
“你住口!你住口!”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变得急促:
“当初我一再地相信你,纵容你!你不爱守持我们秦家的酒坊,你说你一定能金榜题名,我都不反对!我含辛茹苦,日日夜夜的酿酒卖酒,攒下钱来,一次次送你赴考。不管你中不中举,我都毫无怨言。可你呢?”娘在心底积压多时的怨屈终于爆了,她挺起身子正视着爹,一字字道:
“三年了!----你一去就是三年,杳无音信!宝宝的病越来越重了,大夫说他活不到长大!!
一月前酒坊遭了天火,爹死了,房子没了,地契卖了抵债!我多么希望你在我身边帮帮我,不要让我一个人哭!可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积怨泻,娘彻底地溃了,哭得泪如雨下。我惊恐地抓着她的衣襟偎在她怀里,头脑一片空白。
爹听着娘近乎痛责的哭告,竟低低垂下了头,半天没有说话。快要被挤爆的压抑空气里,只有娘嘤嘤的哭声,像暗夜的天使之歌。
“酒----酒娘,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你让我慢慢给你解释呀-----”许久,爹才嗫嚅着开口。可是远处却传来了一阵轻慢的脚步声,一个克意提高了调的女人声音冷冷地掠了过来:
“哟——县大老爷真是勤奋呀啊?这夜半三更地,还来牢里‘审’犯人哪!”
“啊---啊呵呵----”爹爹听到这话,立时全身震动,向后退开数步,干笑道:
“子兰哪,你--------你怎么来这儿啦?你刚坐完月子,可不能来这么脏的地方啊----”
“哼,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是不是——你在这儿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怕被我撞见?”一个华衣美服,满头环钗的贵妇直挺挺地堵在了爹的面前,她略显圆实的腰身裹在一袭雪遥蓝的缎霓里,竟将爹爹整个身子从我的视线中掩埋。
爹爹涩笑着后退,虚怯之音昭彰:“看你说的,我----我哪有啊?---”
“哼,最好是没有。”贵妇不怀好意地逼进,爹爹又退了两步。
她不屑地瞟了他几眼,慢慢转过身来。幽暗中依稀见到,她长了一双冷霜般的桃花眼,那眼中的猜疑和妒念毫无掩饰地直射娘亲。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是爹爹“害怕”的人!这是与她的容貌极不相称的!——我完全乱了头绪,望着她只是怔。娘在此时却显得非常的淡定。她只是抱着我坦然而平静地眼望他处。
然而我却在她的眉眼,现了一丝不易深察的高傲。一刹间,这个身陷囹圄的粗衣村妇灿然生辉,湮灭了这贵妇的俗艳!
那贵妇的神眼中已满是怨毒,却未能如愿地找到些任何的蛛丝马迹。她终于准备放弃,朝娘飘然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向门口,并无调地对远处一个红衣侍女道:
“珠儿,我们回去!如果老爷不回来,就把荟葸院的后门关了,两个月不准开!”那名叫珠儿的侍女幸灾乐祸地撇了撇嘴,一扭一扭跟着往外走,拖长声调应声道:
“是——后门关两个月,谁来都不让进!!”
“哎呀子兰,子兰!别----别呀,你关了荟葸院,我怎么进去看大成啊----”爹爹像是收到了金牌令箭般跳了起来,慌忙地向她二人追去。我脑袋一空,只觉像是失去了什么依附,冲着他背影大喊道:
“爹!爹——你别丢下宝宝呀,你别丢下宝宝和娘呀!”
“啊,宝宝!”
“爹?”爹爹惊恐的低喝声中,贵妇停步转身,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大声嘲笑着他:
“呵,呵呵!好啊,雄熊,你果然没骗我啊,却原来这对肮脏邋遢的母子俩就是你原先的‘衣食父母’哇!”
“不许你说我爹,不许你说我爹!”我感觉到父亲的窘迫,本能地为他护言。却引来爹爹更为焦虑反感地轻责声。我不禁地愣住了。
“好哇,父慈子孝是吧?——珠儿,回房收拾行理,带上小少爷,我们回京城!”
“啊,子兰,子兰!不可以呀,你不能走!”爹爹焦燥地追赶着那对风一般飘去的身影,一路的求告声撕开暗夜。
娘无声地流泪。
我呆呆抓着两根栏干,满腹的不解和委屈:
“爹——你为什么不要宝宝了呀,是不是宝宝又做错什么了------”